韩文戈:半年诗选(60首)
韩文戈,男,年生,冀东丰润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等,习诗至今。
活着是一件神奇的事
想想偌大的宇宙里
曾有个叫韩文戈的人活过,我就激动
他曾爱过,沉默,说不多的话
在地球上,他留下了短暂的行旅
像一只鸟、一棵树那样
他在宇宙里活过,承接过一小部分阳光与风
想想在茫然无际的宇宙里
曾有一个星座叫地球,地球上有一座山叫燕山
山里曾有一条短河叫还乡河,我就幸福
想想我就在那座山里出生
又在那条河边长大
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吗
并且他还将继续活,偶尔站在河边呼喊
侧耳倾听宇宙边界弹回的喊声
他还会继续爱,继续与鸟、树木和那个
叫韩文戈的人交谈,然后仰望星空,捕捉天籁
惊叹星空和星空下大地展开的美丽
也记下一些罪人对另一些人以及造物主的冒犯
这是我喜欢的
平日聊天时,偶尔会听人说
“唉,那人真的挺可怜。我们能帮帮他吗?”
此时的话题基本是在谈论某人的苦难或不公
而我们中那个噙着泪的叹息者,应是我喜欢的
有时大家会聊传说中某些人的梗
有人会说,“我不听信任何关于他者的传言
我要看到事实,我相信眼睛”
这个人是我喜欢的,有这样的朋友我很踏实
经常看到坏人做的事,好人急于表态,谩骂
这没什么不对,可是总也有人会安静
他在自我探问,“我是否无意间也做下过伤害人的事”
我理解那些嫉恶如仇的,但我更喜欢那些忏悔者
深夜灯下,我阅读,就像与人交谈
那本书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与光亮
让我走上一条路,换个活法,我的另一个生命
这是我喜欢的,像火解救出木头里的灰烬
复活
有一天我把败落的村子原样修复
记忆中,谁家的房子仍在原处,东家挨西家
树木也原地栽下,让走远的风再吹回,吹向树梢
鸡鸭骡马都在自己的领地撒着欢
水井掏干净,让那水恢复甘甜
铲掉小学操场上的杂草,把倾倒的石头墙垒起来
让雨水把屋瓦淋黑,鸟窝筑在屋檐与枝头
鸟群在孩子的仰望中还盘旋在那片天空
在狭窄破旧的村街上,留出阳光或浓阴的地方
在小小的十字路口,走街串巷的梆子声敲响
把明亮的上午与幽深的下午接续好
再留给我白昼中间那不长不短的午梦
当我把老村庄重新建在山脚与河水之间
突然变得束手无策
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先知
我害怕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个先知
但他从不多嘴,他知道世事的结局
却有一个地平线一样缄默的嘴唇
他看着人们做下好事与坏事
让人尝遍苦难、欢乐,离别、爱与仇恨
甚至他知道田野里的玉米与红薯
哪个收成更好,他任由播种者盲目播种
他清楚今年的风将在哪个日子、从什么方向刮来
吹落一树的果实,庄稼倒伏在地
羊群会误食毒草,井水被洒下污物
他看着小兽走向布下陷阱的丛林
而地震正悄悄地靠近众人
他早已看到每个人日后的葬礼
但他只是沉默,从不借助梦境给我们启示
也不点燃星辰带给黑暗大地以光亮
这样的先知我无法去爱
如果他是神,也一定不是我们的护佑者
他凝视大地的未来,如盯住作战沙盘
而我只在往事里投下锚,让我的船队歇一口气
我们那边人们的活法
天黑得发亮时就被称作漆黑
山里没通电的年月,星星就显得特别大
当我们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别
没有一个人说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时,我看到悬在天幕上的翅膀显得疲倦
它们会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风
摊开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们也不会说早安与午安
我们会互致问候:吃过了吗?然后结伴奔向田野
后边跟着我们的女人、牛马,以及幼小的孩子
风的诞生
还没等我开口,风就截住我的话题
你不要说我转世或循环
说我来自过去年代的生灵
不要说我属于大地上万物的呼吸
我也不是夺路而逃的光线
那我是谁?来自哪里
当你看到我时,我刚从群山里出来
那里我时常沉睡,蜷缩在矿苗的四周
那里有我石头与草木的窝,而在土地下面
我比各种棺木与树根更深
如果你看不到我,你就去看看流水
看河流顺着树干怎样爬上树梢
看我吹落无家者眼角上的泪
我弯曲着,在每个人的头顶隆起
形成透明的屋顶,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小坟
我从来就在你们中间,是你们常说的隐秘的命运
我掀掉树皮上你们年轻时代的字迹
但我也来自那些古老的死去的文字
有时是你们的尘土,我一边丢弃又一边汇聚
有时是爱,吹进你们空而冷的肉体
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是勇士
我生下来就经历了大饥荒
因为养不活,被父母送到养父母家
还好,养父母出身卑微,没有反骨也没野心
只踏实于眼前的生活
与另一些人相比,没受过太多磨难
但贫穷依旧。我下地割草落到井里
好在是一口干井。那一年十二岁
赶上大地震,险些被断裂的檩木要了命
平静没几年,洪水又灌满了燕山山谷
老宅子泡在水里,泄洪道上漂着车马与棺木
到了今天疾病缠身,头上总悬着一把剑
此后,除了自然,从不迷信任何人造之物
这使我孤独,陷进深深的虚无
事实上,每个生者都是了不起的勇士
孩子躲过教育,老人躲过回忆,恶人躲过忏悔
种地的人躲过灾年,灾年躲过赋税
机器躲过旧零件,骗子躲过骗子协会
乞丐躲过假钱,假钱躲过麻将诈和
读书人在夜里出一身冷汗,躲过先哲睁着的眼睛
目不识丁的人躲过舶来语
在这里,活下来的人都属于侥幸
同在一片雾霾的天空下,如同小小的音符
我听到英雄交响曲飘过树梢、水面、山顶与我的乱发
我啊,流着泪寻找日常里最近的神性
人间烟火
坐在山冈或土丘上,能看到
柴草点燃后从烟囱里冒出的青烟
它们在空中翻卷,这时会想,每一家的生活
都像是点燃了一把湿柴在做饭
有时低垂的云朵压着草木燃烧的味道
晴朗的日子,炊烟依旧不散
我在群山与河流环绕的黄昏峪乡读初中
每到中午和傍晚,饥饿难忍
便格外喜欢山脉圈起的十八个小村点火做饭的时辰
它有一种粗沙子打磨锅底的声音
也有一些唢呐吹出的苍凉
当我再大一些,来到平原,天空开阔
再也聚拢不起那些炊烟的香味
我闻到的只是铁锈,钢轨与车轮的撞击声
在保定,在石家庄,我无处登高,也看不到远方
只在低处感受生活从四面八方来临
我一边承受,一边告诫自己放下
无论如何,这都是走了很久很久之后
我才走到的人间,烟火徐徐上升,而后飘散
就像我若干年以后那样在天空飘散
死前的话
当年在我老家冀东山区抗战的司令临近去世
看着前来探望他的红色堡垒户的孙子
沉默良久,双眼含泪
他只说了如下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啊
当年你们的爷爷多少次舍命保护我们
可到头来他们却被我们弄死”
那个年轻探视者的爷爷
当年是我们邻村的土财主,据说有一天
他同时接待两拨人马
东屋炕上是八路,西屋八仙桌围着伪治安军
两个屋子的人吃着同一口锅炒出的菜
也都清楚彼此的身份
但相安无事,这几乎就是抗战年代的传奇
后来土财主被划成了地主
再后来被镇压,也就是枪毙,并且立即执行
对表
对表的时间到了,当那个人放弃了人世
他的记忆归零,爱成了负数
一场过去年代的细雨会重新来临
尘世的钟表已不再使他衰老,脸上皱纹抚平
那一刻他掀开雨幕,跨了过去
就像步入后院忍冬花丛掩映下的小门
同时他校对好悬挂在空气里的那座时钟
准时诞生在另一种时辰
仿佛他同时穿越了两场往昔的雨
出生与死亡时刻的雨
像自己的救世主拯救出自己
那一刻,我听到靠墙的老马站在阴影里
嚼着黄豆,尾巴甩动着驱赶苍蝇
或许只有它才看到一个人对表瞬间的秘密
而我沉默着,惊呆于宇宙深处那巨大轰鸣后的寂静
车过喜鹊梁
我并不是见到什么都能写出诗来
比如现在我们的车正在奔向草原天路
透过车窗,我看到远远的西山坡上
有一头孤零零的驴子
就像我家乡山坡上那头吃草的驴子
但我目光追随的这头驴子,它并不低头吃草
只是四条腿直直地立着,看着远处公路上的汽车
和山下破旧的村庄,像一个写不出诗的诗人沉思默想
我们的汽车径直开往前方,一只羊出现了
它也是直立着发呆,不吃草,不叫
像另一个写不出诗的诗人被痛苦所折磨
山羊也很快被我们甩在了后边
凤翔说,我们这里的山不叫山,而叫梁
现在经过的是喜鹊梁,果然我看到一群群喜鹊
在车子前方、后方翻飞,我感到
诗意正在向我靠近:在通往天路的途程
一头发呆的驴子,一只孤独的山羊
一群突然出现的喜鹊簇拥着我们的车子
而在连绵的群山中经过的苦难村庄里
我还发现每个村子都有一座尖顶的天主教堂
请握住我伸出的手
请握住我伸出的手,这或许只是渴望
看着锅里翻涌的黑豆,馨香满屋
我想到什么?河湾旁,黑白童话里的村庄
山脉高耸,坡地上种着豆类
毛茸茸的枝叶伸展,雨后彩虹横跨山谷
干完农活,伙伴们坐在山上
遥望远山与山下的矮屋,天蓝得透亮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朝着不同方向
稚鸡在松林草地上鸣叫着,晾晒羽翎
整个下午,空中飘浮着隐秘的哀伤
田野里的庄稼在拔节,父辈在青纱帐里劳动
多年后,他们陆续被埋葬在那里
但那时是八月,少年的八月,少女的八月
白昼漫长,万物生长,可到处又都是莫名的忧愁
八月我们伸出手,握住,搂着彼此的肩膀
紧紧地靠在一起,就像现在
滚动的黑豆在沸水中紧密相依
我们也是同根生,却在各自的命运里浮沉
时光一刻不停地把我们磨旧
我伸过时空的手,渴望再一次握住彼此
像曾有过的那样,父辈未死,弟兄们坐在山冈
到处是黑豆、黄豆,到处是谷子、高粱
那么真实,那么虚无
我确信,妈妈已降生到一个最好的人家
像一阵穿过迷迭花丛的风
又穿过河面,到达了彼岸的忍冬花丛
为了能找到她一点点重生后的踪影
我常在人群里分辨众人的脸,笑意或眼神
举止和说话的方式
以便察看出一点线索,得到某种感应
如果我找到这样一个人
我会把我的爱设法献给她,比如当她迷了路
我会为她指引,她饿了,我买来她喜欢的饭食
当她为地里的庄稼发愁
我就来施肥、灭虫或挖渠浇水
她或许会感到诧异,不知所措,这也没什么
我会一言不发,默默走出她的视野
悄悄呵护她,像呵护一个孩子
我未曾出世的那个孩子
让她开心,幸福,有一个好运气的今生
来弥补她艰辛的前世,以及我未尽的孝道
白昼
我的日子总是从红色黎明、蓝色鸟群与一片绿色花椒树开始
而到了晚上,它由燃烧的星群、透明的露水和杂乱的草稿结束
它们之间隔着属于我一个人的白昼,各种方向的光牵着风贯穿了它
我能闻到马粪、新劈开的柏木、校办工厂
以及成群的老人散发出的枯萎蔷薇花的气息
在白昼隆起的正午的屋脊,河流一路问候醒着的时辰
那里,鸟群有如海浪会再次汇聚
如果我轻易在白天睡去,我就错过了那些敲门声
那些朋友与敌人,那些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所带来的熟人与陌生人
对自己的忠告
儿子大学毕业后,送他入伍,我心里很激动
韩氏家族近几代没人当过兵
现在好了,我想总算我们也在为国家出力
事过多年,我后悔那时的想法
如果我还有儿子,我不会再让他从军
哪怕失业,也不让他保卫遍地的盗贼与虫洞
在小南辛堡看星星
大半个晚上,与德胜兄谈论人间琐事
最后也没理清什么
依旧混乱如麻,世事继续在我们身边发生
随它去吧,索性放下,一同走出客房,仰望星星
古幽州的小南辛堡,一座沙子上的小镇
它靠近长城,燕山余脉围着一片孤零零的沙漠
没人能说出沙子的数量与来处
官厅水库在升高的海拔中展开,星星低悬向小镇
此地星辰比石家庄的要硕大水灵,密集明亮
我们一颗颗辨识,仍无法对应它们的名字
只得收回手臂,不再敢指点空中的事物
星星们照旧在各自星座上闪动
组成一幅看似迷乱却又秩序恒久的星空图
仿佛那是给大地的启示,高远,寒冷
草地
送草皮的汽车卸空后调头开走了,像卸下草的尸体
跟车卸草皮的人留了下来,她们是活的
整个上午,她们都在我南边铺着草皮
草地就这样铺过来,跟南边的初夏一样来到我的北边
我坐着,一会看书一会抬头看她们工作
这是几个俊俏的妇女,小声讨论着孩子、布料以及男女之事
她们的手一刻不停,像鸟的脚趾踩过草尖
因此这个上午得以起死回生,我呼吸着草叶与草根的香气
她们脚下的草地越来越大,直到又一个初夏包围了我
献歌
无论帝王怎样一一化成尘烟
风总还是要转换方向擦净教堂与寺庙
蚕蛹在丝绸里醒来
人们写过的字也总是落叶堆积落叶
然后被一根火柴点燃
避风处的草根还会拱出地面
当我打开窗子
小鸟衔来第一缕光线
游荡一夜的灵魂顶着露珠站上枝头
它永远牵引我的诗
那时我刚好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
世上的爱也正从源头靠近了婴儿的脸
雕像也会说出尚未说出的话语
他们在尘土中再次发声
缓慢的歌汇聚着,卑微的昆虫张开翅膀
无论多么沉重
有些事物也总是在缓缓上升
初夏时代
这一天我栽花花死,种草草亡
牧羊人脚下的格桑花快速被沙漠吃掉
我想引导河水奔向良田,河已在源头断流
我去访友,友人闭门不应,睡成棺木
我去晾晒新打下的麦粒,云朵在加厚
准备写下诗句,早逝的魂灵却饮光墨汁
我打算拥有一个漫长的午觉,那年的惊雷
再次从血中跃起,大雨洗净众人的原罪
一个傻子想喊醒沉醉的人,其实他们醒着
大地空无一物,通往地下的纪念馆汇聚着记忆
飞鸟的翅膀经过陡峭天堂,纷纷折断
蔷薇枝条在风中拧成花环,成为火枪手的凯旋门
这一天,刚过去的节日已是过气的小丑
白昼是夜晚的代名词,而镀铜的孩子瞬间苍老
城中的宫殿开裂,尖塔上的相框成了鸽子进出的窗洞
挽歌挤开疤痕,血绽开花朵,伤口在未来歌唱
麦田
今天不写风,写风过后的麦田
今天也不写麦田,写麦田里的那些孩子,横穿过麦垄
今天不写孩子,写孩子穿过麦垄后,消失在阳光的火苗里
今天也不写遍地的大火,写火被雨扑灭后,地里瞬间变得干净
今天也不写雨和白白的麦茬,不写麦鸟飞去了哪里
今天写那长大的孩子站在空空的大地上,他眼前出现的几座坟墓
岁暮重读米沃什兼致诗友
雾霾里飘着雪花,这雪可能是年内唯一的一次
天阴着,活人都是从地狱的换气扇里跑出的幽魂
不,或许,我看到的人们就在地狱穿梭
现在,切斯瓦夫,我们已不共有一个时代了
尽管你走得并没多久,十三个春秋,像隔着一层瀑布
透过水幕,我与你偶尔对视
恰如此刻,彼此都在观看着对方的哑剧
我算了算,我们同活在世上四十年
开始你在西边,然后你到了更西边的国度
华沙,巴黎,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
现在结束了,你升上西边的天空,离上帝更近
离我更远,我们相距五十三年
那是你比我早到人世的距离,不可言说的必然
当肉体与精神流浪一生,你最终又回到故乡
我的肉体时刻都被命运驱逐,又无处可去
我的精神是个孤儿,也只能被流放在
肉体的山水之中,你返身回望
身后是故国,种族屠杀,莫名的失踪
当然,还有咖啡馆,夏天的树脂,花衣的妇女
我放眼之处未必比你更好,文字尸体,舌头管制
以及夜场的狂欢,是的,我也有河边的岩村,白杨林
落日下的哭泣。你的肉体埋在克拉科夫成为尘土
你的精神还在周游列国
群峰与大海之上,是你的第二空间
我的时代,富人们正把科学当成新宗教
试图搬离地球,数千人的肉身冷冻在冰柜
等待若干年后尘世里的复活
而你写到,“坟墓之间的野草苍翠欲滴……黄昏时分
走兽们轻松地欢跳着。母鹿和小鹿
来到这儿,它们每天傍晚都来享用花朵
那是人们带来献给死去的亲人的。”①
你就像野鹿的父亲,在碑石、榛树与黄土的房子前
昼夜分配花束,我却是一个傍晚的孩子
在荒原上寻找着栖身的屋顶与漏风的挽歌
注:①引自米沃什的诗《住所》,张曙光翻译
群山
风吹不净我喜欢的尘土、枯树、昆虫尸体的气味
我在尘土、枯树与昆虫尸体中间,又看到新土、树木与昆虫
在燕山,我还看到一只蚂蚁领着一万只蚂蚁在行进
当我的诗受够了人世的羞辱,我最终会回到这里
加入那一万只蚂蚁的队列,跟着它们悲壮行进
我只是一个尘世的潜伏者
山河转弯处,人与动、植物的尸骸还在堆积
骨殖白皙,尘土潮湿,土壤肥美
阳光下,刮过古代的风又吹过了今天
我能看到黑衣杀手走过高起来的腐殖物
有时他无影无踪,又大又透明
我也看不到那些被伤害者,他们也又大又透明
就像一群忽闪而过的蝴蝶
听不到他们喉咙里的愤怒,即便小声呻吟
但我却随时感受那个杀手仍在逼近
他的刀尖顶破空气,空气被撕开个口子
我还看到受害者像温顺的猫弓起后背,捂住伤口
有时我甚至以为杀手与受害者竟是同一拨人
我对自己的想法产生怀疑
我看到所有死去的人其实都死于自杀
在山河转弯处,在骨殖堆积处,我只是个尘世的潜伏者
旷野里的门
四月的布谷鸟躲在雨幕深处,打开小小的机关,叫个不停。
它用自己的声音喷淋、洗浴,合拢的山谷传出歌声。
一个孩子走出大地,他藏有全部事物的种子。
跟随着雨丝,他一边走一边播撒。
曾经我也这样,一边走一边播撒,在那些年轻的日子。
现在我收获越来越多的遗忘。
我还将看到燕子悬在水面用坚硬的嘴提水,建筑新居。
人们腾出土地,腾空名字,腾空老院子
想让鸟住进来,那些布谷,那些燕子和鸽子。
那些啄木鸟敲打着光秃秃的老树,挖着树干里腐朽的年轮。
生命的黄金,也正一点点离开我,被它的新家所收容。
夜里轮到我在人间值班,打更
我听到旷野里有一扇门不停地打开又关上。
到了中年,听到有人还在唤着你的乳名
到了中年,偶尔还被人唤着乳名
有时听人用乳名谈起另一些人、另一些事
所有的人、事都因遥远而恍惚
就像夜晚的微风里点亮的煤油灯
曾被人唤作毛子壶照亮古老的黑暗①
就像在异地的田埂看到一棵熟悉的蒲公英
也被唤作婆婆丁
像麻雀被唤作家雀,乌鸦被唤作老鸹
正在枯干的河流被叫作河套
我的乳名也一直孤单地摆渡过那些河套
穿过年月日,然后被人唤醒
像深秋的包心菜被剥开,露出它鲜嫩的菜心
像某一天,我们突然在他乡偶遇
我竟一口叫出你的小名
如同爬出老远的红薯秧
牵扯着地下的红薯
一下子我说出你小时候那么多故事
你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出红晕
才知道世上最孤独的是一个人的乳名
从不老去的也是一个人的乳名
比如,现在你在一片经年已久的废纸上
找到几十年前你写下的笨拙的文字
我会看到,一个孩子写下那些字之后
在燕山里扬起他稚嫩的脸
注:多年以前,在我老家,因为煤油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缘故,人们一直把煤油灯叫洋油灯或毛子壶。
日常工作
每天与那些老人打交道,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蹒跚而来,带着珍藏多年的竞赛或服役奖章
退休金少得可怜,怀疑发放时计算出了错
有人更惨,企业欠费,活到一百岁也退不了休
他们的力气全在年轻时用光了,激情已熄灭
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点养命钱
每个人都有过青春,骄傲,手艺与运气
现在,他们坐在我面前,像病痛与哀伤的孤儿
仿佛前半生只为了流汗,后半生只为流泪
他们劳动,劳动,劳动,最终只剩喘息与悲愤
老伴要么离世,要么患病在床
孩子们成了家却没能立业,下岗又欠薪
一块钱对他们也是救命钱,而物价
仍像夏天的气温还在飙升
再没能力拖着老骨头外出挣钱,绝望无助
他们的眼里除了浑浊,就是茫然
我去过两三户这样的人家,破旧的社区
他们躲在老式的屋子,还在抱个小收音机
漏风的脑袋一辈子都在关心国家大事
听着听着便垂头打鼾,有人第二天再没起来
在西关山山坳深处
这里,种子从植物梢头脱落
并在尘土中汇聚
它们擦响空气,敲打在岩石上
与四周的鸟鸣一起形成细小的音乐
填进枯竭百年的哑泉
那些蹦跳的音符只为了汇聚,从不发芽
如同种子的露天仓库,然后等待
不同朝代的鸟丢下粪便
偶尔会捡起一两粒植物的子实带走
空气重新变得沉实而归于凝固
但我感到这里时刻都在翻涌
像四周茂密的丛林
风略过这片遗忘之地
风直接从这边的山脊吹向那边的山脊
横跨山坳,一个透明的屋顶
屋顶上悬挂着太阳、月亮与星辰
我还能听到风刮来另一时代的话语
它们继续交谈与应答
寂静中,一个人的背影
从厚厚的落叶上踩过,没发出一丝声响
当我平静下来
我听到空气里一颗透明心脏的跳动
这是天地孑然的孤独,然而却充盈
现在,我静对虚空祈祷着什么
我的祈祷声会传得更远,直抵某一片净土
对不起,我从没把人想得过于善良
对不起,我从没把人想得过于善良
尽管古人告诉我,人之初性本善
对此,我不跟任何人抬杠
我只扒开土里的文字,在避风处祭奠
就像我收起右手,改用左手写字
把丑陋的部分留在世上
但我必须跟人相处,继续活下去
不让虚无来终止那份合同,只能由我自己
我看到地球两侧的极光,大风拧出寒冷的花环
在赤道,花朵正喷出滚烫的汁液
大象被架到火上烘烤
一个黑孩子在黑夜的旷野对着他的黑影子独白
死被编出号码,再放到驿站的天平上称量
而天堂的车站人群聚集,肉腥味在空气里燃烧
这是短暂的幻像,爱是苦难喂养的鸟
当我疯癫,我看到鸽子
在地上拉着犁铧耕种,当我闭嘴
一棵草高出那片寂静的墓园
我一旦发声,一万种变异的细菌将跟伤口吵闹
伤口会说疼痛,但不是它的疼,疼的是人
野蜂
没人告诉我,当雪覆盖整座燕山
那些马蜂会在哪里过冬
有时坐在我家老瓦房的热炕上
双腿搭着被子看窗外,西山白茫茫
会莫名想到那些金色的马蜂
怎样度过冬天
会想到它们,一群群
在夏日的河边与山谷任意飞动
那时,我母亲
正蹲在堂屋给炉灶填着碎煤
现在已是初春,树木喷出绿色
雾气消散,通透的视野里
只有小小的蝴蝶
飞在林中与窄窄的河面
没人告诉我,那些金色的马蜂
赶路到了哪个州府,一想到它们
耳边就响起
全部消失日子里那隐隐的轰鸣
没人敢靠近的金色马蜂
成群飞在幽深的盛夏,悬崖或杂树丛
旁若无人地忙碌,却又不酿蜜
像地上卑微劳动的人
也没人告诉我,我的母亲
去了哪里,她一生平凡,无所期待
也是整天如此忙碌,旁若无人
口信
妈妈会把我放暑假的口信捎给大姨
意思是,我会随时到姨家去做客
口信捎不到,那我就会给她一个惊喜
经常地,从山上打柴回来,会看到客人
他们总会带给我少年时代平庸日子里的欢欣
那时候,什么事都让人带口信
比如村里来了戏班子,邀请邻村、邻县的亲戚
收麦子,需要几个人手来帮忙
树上的苹果下来了,要亲朋好友尝尝鲜
不像现在,拿起手机,三言两语
捎口信的人可能是本村刚过门的新媳妇
她的娘家就在那边
也许是陌生的过路人,比如串村的焗锅匠
卖山货的小贩子,点着竹竿的算命瞎子
只有两件事,不能让人捎口信
一件是家里的孩子要结婚
这个大日子,是亲戚们早就约定好的
另一件是白事,要由专人去告知
送信的人必在天亮前去敲门
但不能踏入对方的家
这也是我们那边的习俗,一种古老的规矩
很多个上午十点
很多个上午十点,我坐在单位的办公桌前
眼睛因阅读或起草公文而显得疲惫
我闭一会眼,然后走到窗前,想向外远视
但前面的高楼遮挡了我的视线
此时正值上午的十点
我总会听到遮挡我视线的楼房的那一边
传来栗胜路小学播放的一小段音乐
那青春的气息使我如一个老人回到了少年
很多个上午十点,我坐在书房写字台前
当我改完新写的诗,会走到凉台上
为植物们喷喷水,或抚弄一下它们的枝叶
我都会听到楼下不远处的幼儿园传出一小段乐曲
以及孩子们放肆的呼喊
这使我如一个老者突然间遇到自己的童年
很多个上午十点,我在很多个外地也有同样的经历
很多个上午十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全世界都会播放一小段音乐与孩子们的欢乐
就该是少年与童年的时间,尽管它是那么短,那么短
从这里,到这里
我曾活在野蛮人部落,那里正如荷马所说
世代如落叶。文字、火种、雨成为淤泥培植槭树
一群脚夫、傻子、目盲症、不看星星的人
他们痴迷于一些可笑的坏事
比如你走在路上,有人会让一条蛇
隐藏在你前边转弯的草丛
你好不容易平整的土地,转眼之际
他们会埋进几块石头和兽骨
你割草,当你稍不留神,就会被扔进河水
那些人看着草叶漂走,在远处的高岗上拍手傻笑
看到树下恋爱的人,或许那只是求偶
他们会突然从树上蹿下来
扔出几只死鸟或断腿的老鼠
但他们只给你带来恶作剧,你恨不起来
后来我搬迁到文明人的居住地
宽敞的街道,整洁的社区,人住在楼上
我听过他们中间一位的故事
眼镜,西装,香水味弥漫在他三米之内
整天在纸上研究社会学
为地上的鞋子制定向左或向右的出行规则
为天上的鸽子设计一个语言的囚笼
黄昏陪女人喝咖啡,谈论爱情、白雪与诗
夜晚更换另一张脸,嫉妒别处的幸福
他拿捏尺度,博学,是众人眼里的圣徒
他督建的看守所,模仿真理的形状
熬粥,做慈善,为穷人测量体温
适时敲响法槌,宣布生者或死者的消息
当他脱掉一层层白昼和目光,赤裸着关上独居的门
会用腹语对着镜子发泄委屈,愤怒,诅咒
他演讲,制造大众的风,接受访谈,占据第一版
他养狗,以观察狗揣摩主人的技艺
他喂养一只鹦鹉,当又一个清晨降临
终于把他的嗓子提上赞歌的高音区
现在,我厌倦了,重回山河、寺庙和光的源头
在原初的野蛮中,我倒退着走
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哑巴孩子,游手好闲,旁观众生
下雨
天要下雨,郁闷带来烦躁,写不出诗来
索性扔下这可有可无的事,做个闲人来到露天下
雨果真跟着往事一起来临,揭开山河的封条
莫名地,我想到雨也曾淋在父亲身上
雨中他直起腰,背仍有些驼,望着雨以及天空
他说,天总算凉快些了。那是在炎热的夏季
但在春天,他会说:好雨啊,麦苗正缺水
他不知道早有了“好雨知时节”的句子
当然,也有例外,他自语
“可别下过劲,庄稼涝死,一年没收成”
听天由命,我在他关于雨的感慨里长大
当他憋在家里听雨声,总是里屋、外屋地转悠
我想不写诗的父亲也一样有过烦躁,因为惦记雨中诸事
村南,山脉载着树木与光芒斜着插向地面
那里的烟草在雨雾中搅和着风
村北的开阔地,玉米吐出了红缨
村东,河的对岸,花生、红薯地要不要排水呢
西边的群山里,有我漫长的白昼
也有他满坡坠着青苹果的树木,等在雨里
而雨中歇下来的人,在唯一的碾坊排队,等待碾压粮食
感谢玉米、荞麦、高粱,填充这雨天的空隙与饥饿之人的胃
感谢屋瓦遮雨的穷日子,雨在青苔上叙事
而现在我走在旷野,雨仍直来直去
就写一首雨天的诗吧,雨丝就像无数手指
没完没了地牵扯我逝去多年的父亲
仿佛他赶着马车,走在回村的路上,雨大得没有脾气
马昕琳
马昕琳是个高龄产妇
医院产床上待产时
她妈妈正医院垂危抢救
在婴儿降生的那一刻
做了妈妈的她疼得脱口喊道“妈妈——”
医院告别了人世
当小女儿第一阵哭声响亮地传到她耳边
她也无声地哭了,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滴落
这泪水一是为了至爱的母亲的死
一是为了亲爱的孩子的生
也为了冥冥之中合二为一的神秘的时辰
田野静悄悄
一匹马看着土里露出轮廓的死马的骨架
不知它是否认出了自己。
一个被乡村医生的手拿掉的孩子
大地上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能飘在天空里,以他的沉默
对应大地的沉默。
坟墓扎根于泥土,里边的主人闭着嘴
听任草木的根靠近他
试探他的沉默。
蝉在此之前已放声高歌过
而蝉蜕保持着它不被人知的另一面:沉默
我的诗不再刻意与这个时代对话
但它却在与所有时代对话。
像我刚刚看到的那匹凝视骨架的马
现在开始吃草,它终将被青草所吞没。
就像此刻
我流浪在无边的静悄悄的田野
并与田野交换寂静
如同流浪在一个巨大的木头玩具房子里
被死亡所教育。
面对日常事物的哭泣
经常在平凡事物面前无声哭泣
那时我正遇到、看到、听到一点点小事,眼含泪水
比如暮色中的落日、一首老歌、故人和一个感人的细节
当我走到镜子前,我知道这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但那时我的心一定已逃离开平日里的迷雾
被真实的阳光所照耀
那些感动、爱、哀伤全都呈现在澄澈中
我原谅了我不值一提的隐秘的冲动
当我无声落泪,我周围的事物会看到我双腿正跪在地上
聆听远处的天籁以及近处我内心的声音
夕光里的麦子
每当我黄昏散步,总有一条黑狗
从麦田里转悠出来
它总是安静地打量我一会儿
然后扭头走开
有时它走在变黄的麦子左边
有时走在还没变黄的麦子的右边
恍惚中,毛发越来越浅
麦子全熟时,我最后一次看到它
一条黄狗正从麦垄里钻出来
夕光之下,它跟我打了个照面
病人
这医院排队,挂号,取药
通常总是这样,一个月一次
以维持我的生命,使某个器官正常劳动
我排在还能站立的病人队列之中
另一些不能走动的人,躺在带轮子的板床上
被人推过,仿佛在为某个事物腾空地方
他们中有人再捱过几小时就会与人间告别
墙上的电视正播报国际新闻,中东战争继续
导弹越过国境线,误炸平民区
弹片擦过鸽子飞离的地方,那里添了一摊血
非洲种族歧视还在加剧,不同族类的人
捍卫自己的土地与水源,外来者忙着推销军火
而我站在东方,医院大厅
病人们不得不跟昂贵的医术、药费较着劲
地球那边的异族人,承受着军火的馈赠
大象与河马一边迁徙,一边被围攻
科学挽留更多人,那不过是留给硝烟或无烟的战争
在某个普通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
我站在病人中间,跟他们一样想着余生
看到的却是死神在降临,几乎没有谁不是病人
诗篇
如果我曾经在诗里提到了神
那也可能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些
他在我这里总是特指,一个戴帽子的人
你看不清他的脸
我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
戴着自己的帽子,但他的鼻子在出气,眼睛在看
就像我走过村边的芦苇荡
一阵风可能摇动苇丛,一只鸟从风里诞生
我服从他手里的骰子跳动在风里,像我
接受命定的馈赠,而那风也把我摇动
提示一尾鱼离波涛万顷并不遥远
我却离自然最近,并不余遗力地赞美着自然
但我从不匍匐在任何事物面前
就像我敬重那些优秀的人,却远离现代的圣贤
我也不跪倒在他们脚下
正如活着是美好的,但身在人世犹如历险
自然充满着恩慈,也充满着陷阱
有如一条温顺的狗,戴着铜铃
被一个狂暴的女主人所收养,我见过她
有时我是那条狗,有时我是它的主人
越来越……
每次重回乡下,都会感到
土地越来越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熟人更是越来越少
可疑问越来越多,城里吃粮的人越来越多
加入合唱的人越来越多,中国病人越来越多
年龄越来越大,遇见的人越来越多
见识的苦难就越来越多,想忘掉的事越来越多
回忆越来越多,想见的人却越来越少
余生越来越短,忏悔越来越像针扎一样疼
越是遥远的往事就越像当初那样清晰
传说
如果你抱过一头小牛犊,那么你继续抱下去
等它长大后,你依然还能抱起它
无论它会有多重,这是我们那边的传说
爬门前那座山也是这样,我们小时候经常爬上去
如果不离开它,如果我们还能活到老年
我们照样能够爬上去,可总有一天
我们要独自或结伴远行
等再次回到家乡,我已老去,再也爬不到山顶
如果世上真有爱情,我想我遇到过的爱情也是如此
曾经干净的星群已变得越来越模糊
像我浑浊的老眼看到的那些腾起的尘土
如果我一直热爱眼前这尘世,会不会一直活下去
我们生下来总是健康的,假如一直健康
身边的每个人就不会死亡,就像生下来
我们曾干净如一颗苹果,活着活着就活得这么脏,满身创伤
最后归来的大雁
最后归来的那群大雁已少了很多
这样,雁叫声因少了自身的阻碍传得更远
天空也显得更加空阔
我仰头,目光追索着渐渐北去的雁阵
当它们彻底离开我的视线,我有些依依不舍
有点伤心,也有点失落
不过,转瞬之间
一群隐匿的低空飞行的鸟雀又马上飞起来
填补了大雁消失后的空缺
它们搅乱了白日的秩序、春夜的冷寂
与刚刚出现的寂静
或许,它们又重建了白昼的秩序、微寒的春夜
以及另一种寂静
祭奠
当一个幽灵走在白昼的废墟
过去的主人公都已在夜晚睡去
天上的人看到大地今天的模样
他们会替古人祭奠今人
地下的人听说地上的人标榜德行
他们庆幸早早就离开了人群
天地之间,钟声祭奠着哑默与空旷
日子接着日子说着再见
无处不是战争遗址,风祭奠老者的青春
阴影中的蚂蚁祭奠着浩大的光线
一座山峰祭奠遍地的碑林
圆形的时间祭奠着线性的时辰
一辆木头马车祭奠穿越墓地的高铁
俯视水中变形的脸,人祭奠自己的幽魂
经行人世的爱祭奠眼泪与背叛
即将沉没的岛屿祭奠着所有沉船
荒芜的家园祭奠着远去的异乡人
死去的父亲祭奠尘世的孤儿
变小的地球祭奠着地土上的事物
张开又合上的词典祭奠着全人类
在沙漠里找河
三个人在沙漠里找河
三个人在沙漠的三个方向要分别找到三条河
三个人在沙漠里找到了三条河
三条地下河流向了三个方向
作为暗河源头的地标,他们把自己栽进了沙子
像栽下三棵胡杨
一千年后,他们成了三棵孤零零的死树
而另一个方向,整整空了一千年
现在我知道,其实他们早已留给了我
万物自有归处
站在北戴河东山鸽子窝悬崖上
看脚下的渤海,海上的船只,他看到的更多
以前他听,后来他看,现在耳朵与眼睛不再好用
正如此刻,落日时分
一个中年人必须返身向内观照
衰微者都将回到内部对从前的人、事进行确认
砌墙,封门,不再渴望世界的辽阔
而沉浸在一个人辽阔的内心,像海本身的辽阔
他顺应风与海水在断崖下的捶打
只听从那唯一的声音,比如后退,再次后退
他看到陆地边缘的海水随着季节
朝不同方向卷动花朵
现在,他不再去想遥远的世代
只顺应它们,看试图改变世界的人被一一卷上岸来
那些泡在盐水里的言辞、骨架与脸
柔软的草,潮湿的日子,跨越大洋的蝴蝶
即便如此,仍没人能止息一生的波涛
风轻松抹平白昼塔尖与夜晚墓碑之间的空白
风梳理着飘浮世间的诸事,当夜幕垂落,万物自有归处
鸟巢
成排的白杨树上,鸟巢是喜鹊漏风的家,它们不在乎风
喜鹊窝建在我七楼的窗外,我们保持八米的距离
早晨打开窗子,只要我平视便看到了它们
它们编织明亮的光线,幽暗的光线
光线托起它们,空气托起喜鹊,六层楼房托起我
看最早的日出,最晚的日落
夜晚当我写累了,望向窗外,喜鹊比我稍早些关门安歇
翌日它们也比我更早地推开杨树的窗户
喜鹊带着喜悦每天隔着玻璃叫醒我
茫茫的天宇下,喜鹊住在半空,住进一朵枝干与羽毛的花朵
俯视我看到或看不到的事物
无垠大地上
我住在人群里,住在永不停息的逝水中
随着众人浮沉,听喜鹊的歌
早晨叙事
公交车到达长安公园站
上来个老头,年龄当然比我大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喉咙里发出响动
我明白他是在提醒我让座
但今天我故意不看他,闭上眼睛假寐
司机也在鼓励乘客尊老爱幼
对不起了,老韩今天血压偏高
心脏也有些异常
另一个原因,那老人穿一身运动服
浑身还在蒸发着汗气
显然是刚刚结束锻炼,比如跳舞或跑步
而我赶路去看医生,我也懒于解释
我想等我下车后,车内气氛将会热烈
一车人准会议论我,这样也好
以一个人的骂名成全了一车人的高尚
低语
世上无论哪一种语言,哪一个人种
当有人想念或求助于母亲时
发音都大致一样,饱满,深情,依赖
而我听到过的羔羊的叫声也是如此:妈妈,妈妈
它们不断地叫着,犹如连祷
清脆,干净,像山溪奔出宝石的山谷
随着小羊的轻唤,我看到
草在春天是怎样长出来,迎接风
我又是怎样藏进高起来的草里
跟我妈妈捉迷藏,一边吃着羊奶①
一边在岩村长大。如果感恩的时刻来临
无论哪个人种,眼里都会蓄满
世上最洁净的液体,有时双膝会跪在地上
轻轻低语,我也会从跪乳的羔羊眼里
看到爱的涌流,莫名的害羞在闪烁
一旦大悲恸笼罩,我们睁着空茫的眼神
望向头顶,内心在喊“我的上帝”“我的苍天”
而在一个山区小镇,我看到过一只羊崽
与它即将被牵向祭坛的妈妈告别
它们泪眼相对,除了刀尖剜心似的召唤
不再求助身边任何一个人,它们只有对人的绝望
而苍天与上帝不动声色
注:在我的婴幼儿期,妈妈一直靠喂养羊奶使我长大。
旧事
蓖麻、苘麻和黍子都是古老的植物
它们的种子沉睡在尘土里,胚芽已死
使徒、侠客、义士都是苍老的人
他们活在墨汁里,前生的位置让给了茫茫之气
托孤、高山流水、露天下写信都是古老的情景
行这些事的兄弟只剩下背影,我还指望什么
星星低垂,火镰取火,泥炉煨酒,旧事藏进了琥珀
我曾拥有,现在呢,就像思念父母却再不能团聚
水库下的村庄,河套故道,锈迹斑斑的战场
都是灵魂的家园,如今每到晚上,还能听到马蹄哒哒
就像月亮感受到寒冷,卷起光线抱紧自己
我不是圣人,无光可发,我只用手臂抱住我的肉体
罪恶
长长的暑假眼看过去了,妈妈帮我收拾行装
我想赖在家里,却又想快点逃开
乡村之夏农活正忙
在青纱帐里除草,闷不透风,蚊子、腻虫钻进衣服
挑水上山去浇果树,一前一后的半桶水
压在二十岁稚嫩的肩上火辣辣疼
在高过我的烟草垄,掰去斜杈,掐尖,满手粘滑
太阳高悬头顶,晒得脸庞黝黑
我庆幸能早些离开,撂下讨厌的农活
可转念又惦记父母,我可以甩手远远走开
但所有劳作都将留下,没人替他们干
只有踏实干完一件件事,在风调雨顺的年景
卖掉烟叶,苹果,花生,棉花
才能攒下一点点钱,供我读书,出人头地
可现在想来,剜心的疼还在时时找我
那逃离的侥幸就是一种罪恶
我已绝无可能求得逝去父母的原谅,甚至我的
在广府古城,我看到水的另一种活法
站在古城墙上,向内看,城里的古人依旧生动
向外看,无边的水还在围困城池
这是陆地的中心,水却低于不远处滏阳河的河床
就像一个人低于众人,像今天低于两千年往昔
那些高处的事物与树梢上的世代都已消逝
而古城还在,水包裹着古城池,水孕育出水的太极
复活的莲花、树木、芦苇比城墙更古老
天地诸物都在太极的律动里呼吸
湿地森林,野鸭、鸬鹚、白鹤、翠鸟
起伏于芦苇荡和太极湖中
瓮城、绣楼、皇帝赐予的匾额仍呈现在
二十一世纪的日光之下
于是,我遇到了曾经熟悉又遗忘已久的气息
水一直往低处走,水才得以不死
现在,与我同行的人都发出了感叹
“遗憾,它的声名像它的古老一样渺远”
我却期待它再次无名,再次再次无名,敛起形迹
再次隐藏于时间的幽深
像水活在低处,像我隐在人群
沉默,微不足道,忍辱负重
像一群刮进风里的人在风中消逝,成为未解之谜
水将继续围困城池,也将阻挡远处的千军万马
我围困着我,也阻挡着身外的风和风声
就这样,在低处,我活成一片静水和太极,比水更低
注:广府古城,即今河北永年县广府镇,华北平原著名的洼地之一,也是杨氏、武氏太极拳发祥地。
棉花哀歌
当它们还是一株株幼苗时
就被称为棉花,随后结出棉铃
在风里叮当摇晃
太阳下的棉铃吸纳着光线
从春到秋,棉秧从绿色变成铁褐色
就像一个孩子的一生,长大之后又老去
当父亲整日在棉田里消磨时光
他备垄,打杈,掐斜尖,除蚜虫
凑近棉桃,欣喜地观察
就像在经管他的孩子,瞧,这些小脸蛋
而我们正在山村小学打发着寂寞
终日无忧无虑
秋雨过后,褐色的棉花秸慢慢干枯
站在潮湿的田野上
它们举出大地子宫最后的温暖与仁慈
仍在紧紧抱成团
一群孩子穿着褪色的棉衣
从早晨跑向黄昏,我们来自妈妈的子宫
棉花终将被摘走,季节在转换
直到来年暮春,枣树发芽再种下棉花
它们才有了家
那时,我们已失去爹娘,独自留在人世
我们穿着母亲缝制的棉衣
就像还一直待在不复存在的家里
树
四季里,无论步行或开车,穿过旷野
当你看到开阔地深处
孤零零地长着一棵、两棵或三、五棵树
如果你还有兴趣
就走到树下看个究竟吧,一定能看到
树下是一座、两座或三、五座宁静的坟墓
那些松柏、白杨或国槐古老而茂盛
仿佛有死者的灵魂在攀附
关于树木与坟墓的判断否准确
我可以跟你打一次赌
但有一次,我离开了同行的众人
独自穿过茫茫的田野与空洞的白昼
来到一棵巨大的槐树下
却看见了唯一的老房子居住着一位老人
一条有些年头的土狗趴在他脚边,像坟墓在喘息
造句
如果现在我中学的阮老师
从那边回到课堂上
让同学们造个比喻句
我会毫不犹豫地写出下列几个句子
我与我的时代相隔甚远
就像一个吊销了户籍的人
还活在他所谓的祖国
像一位靠近边关的流亡皇帝
站在界碑旁,回望别人的江山
像山上、山下的僧侣
每天穿过树木与花草
却与芬芳无缘
像每个消逝的日子经过了我
我浑然不觉
还在寻找童年、少年
以及那些死去多年的亡灵
星宿满天
我们每天都在擦拭,以便接纳光重新到来
擦拭菩萨,也擦拭我们的脸,去掉蒙尘
当镜子不再明亮,我们就擦拭镜子
并与镜子里的那个人对视,相认,彼此评判
当内心变得蒙昧、幽暗
我们便跑到无人之处,那里,一潭湖水敞向天空
我们吸纳山水自然的光
树木、草丛以及浆果自身的光
空中翅膀闪动的四季的光
更多时候,当白昼消逝,夜晚来临
我们独自躲进居所便汲取古人的气息
像所有墓地的老树,把根须探进久远的血脉
再让风擦着地面来回吹动弥漫现世的尘埃
让更大的风吹拂我们身上的浮尘、烦恼、戾气
在灯下、在书里、在万物的寂静中,与亡灵交谈
而窗外,人间安好,星宿满天
生殖之门
五月专司生殖,它在每个五月的清晨
都会隆起一道蓝色的门。
从门里出来的都将是新生儿
比如新一年的太阳,雨水,花朵凋落后的小青果
以及旧我之中的又一个自我。
而走进去的则是亡者,它们像神秘的鸟群飞进了时间的巢穴。
比如,去年就动身而来的大风,昨天刚熄灭的火种。
它们消失在浓荫的后边,由一串长明灯导引。
那里,月亮高悬,莲花明净
山坡上,白塔毗邻白塔,塔内供奉着舍利子。
一个白象成群、广袤又寂然的国度。
夏日黄昏
夏日黄昏,小区一栋楼房的拐角
一个老人的背影,像极了离世多年的父亲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那瞬间乃一种再生
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也像极了多年前的我
父子相跟着消失进暮色
我快步走上去,想验证一下,是否出现了神迹
这样的事也曾发生在故乡的河边,不止一次
当我重回岸边草丛,恍惚看到
一位村妇站在三五只羊旁,她吆喝着她的羊
也吆喝着走到水边的男孩
那时我会回过头应答,或者追忆往事
神总是一道看不见的法令,尽管他没有名字
我仰望茫然处,而又不得不在地上匍匐
找寻,敬畏,忏悔,肯定目睹的一切
吃穿,爱恋,走在正确的路上犯下小错误
衰老着,见证着,不敢去想那最后的否定词
惟以祈使句终结每天睡前的时辰
神永存内心,诸如父母的劳作,青春之泪
甚至衰老也是一种恩惠与光泽
它让我看到随我一起衰老的事物
我要说出我准备好了吗?这又该向谁说出
我已看过了我想看到的这些与那些
他像个吉普赛,又像个印第安
骑电动三轮卖鸡毛掸子的人
车上插满掸子
他在社区吹响喇叭,像个吉普赛又像个印第安
他召来一群小孩子
又召来风,风梳理着鸡毛
一整天,他也没有卖出掸子
他丧气地开车出了小区,出了城,身后刮起一阵风
更大的风刮过来了,把孩子们刮离地面
接着风又去追赶卖掸子的人
直到把他和他的车、他的掸子刮上了天
把鸡毛刮上了天
他像个吉普赛,又像个印第安,悬在空气里的孩子们中间
宇宙时空图
我等你回来像眼窝等待瞳仁归位,随后看到
那轮大月亮依旧钟表般挂在山巅俯瞰
流星溅起河水,地上的表针在露水里走动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我们唱起连祷的歌在宇宙里死去又活来
落叶重新聚在门前的槐树下
那棵树比我们更早地归位,撑开树冠
恍惚的初恋回到松林、果园与废弃的机井房之间
回到五月、七月、九月之间
抵达了中年还能剩余什么,有没有一场雪
人世都是白茫茫一片
蚂蚁踏上早年的足迹如我穿过未来的废墟
愿那年轻的邻家少妇再生下一个小孩
让他像我们的影子一样长大
在原来的位置,牲畜们一个个复活
黄牛拉犁,红马驾辕,驴子驮着良种上山
老柴狗蹲在主人家看门护院
鸭子又一次从水里钻出来,爬进傍晚
走失的羊回到河湾的草地,饥饿压低它们的脑袋
老者继续放羊,牧童再回到少年
我想喝一碗刚挤的奶汁,春天的羔羊
歌曲般围着我追逐蝴蝶,嚼着草叶
黄土路再一次分开荒草,离乡者的步履
带走死亡或出嫁的消息
我们开始耕作,而父辈仍在旷野张望天气
闻着麦子与阳光的芳香,这爱的酬谢
让雪或雨回来,雪覆盖远山
河流封冻,树木抵抗着刮过人群的风
风是第三种极地,它把人群与芦苇吹得稀疏
雨落到我们头顶,也落到庄稼的叶尖
水洗过的流星又原路升起,钟表校对好又照常走动
在我看来,这就是我的宇宙时空图
里边居住着你我,而他们死去,又回来
最后的劳作
在不高的小山上挖累了,坐下来休息
他喜欢这个向阳又背风的地方
他想挖一个小树坑,以便栽下一棵树
一上午,他都在春寒里挖掘
多年来他曾挖过太多的洞穴,有大有小
埋过乡邻与亲人,埋过病马和死猪
战乱时,他埋过被枪杀的外地客,倒毙的乞丐
挖下地窖储藏过冬的粮食,蔬菜,种子
前些年他埋下老伴又在她墓前栽下柏树和白杨
现在他想单独在这里栽下一棵苹果树
这事他没跟人商量,老了就喜欢独来独往
整天一声不吭或只对自己的影子自语
眼睛不好了,他看山下一片模糊
但他知道哪块地里有人干活,哪家孩子在仰天哭嚎
此刻他被虫叫、鸟鸣、细小的流水声包围
脑子一阵混沌,他有了想呜咽的冲动
没人会知道他要哭什么,他的身边也没有人
只有连绵的群山,荒原,树木,一小缕光
老伙计们一个接一个埋进了土里,他熟悉那些土
故人没几个了,往事尘土一样沉向黄昏
他想到他们的墓穴,长方形,一人半深
这样想着,脑子就走了神
他把树坑挖成了一人那么长,方方正正
现在,他累了,要坐下来喘口气,喝点水
洞越来越大,他吓了一跳,刚好能把自己放进去
他想日后这里将会长出一棵苹果树
这一整天的光景,太阳从未停止移动
落日下,仿佛有一棵苹果树,果实压弯了枝条
韩文戈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