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栗斯
年北半球的夏季。一群人从意大利半岛出发,踏遍整个西欧。他们像哑剧明星一样缄默巡回,所到之处的围观人群如同被迷笛召唤,尾随者众。这乌泱泱几万人沿途一路滴着鲜血,却不是因为战争而是自虐。他们赤脚而行,挥舞着带钉的皮鞭,沉默抽打自己的肉身,最终以这种极端行为艺术的方式,在历史上为自己留下了注脚:即鞭笞者运动(flagellantmovement)。?
这之后多年的互联网时代,智能手机一端有一群人(保守估计十万以上)虔诚地拍打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清脆的啪啪声不绝于耳,通常延续几个小时;“自拍”(此处自拍为自我拍打)完毕后,再通过百万级像素的数字图像将被拍打后毛细血管破裂的皮肤表面记录下来,上传到活跃用户上亿的巨型微博社区里,供同类和“大师”交流问诊。这种看似不可思议的行为被冠以“拍打疗法”之名。
这一古一今,一西一东的人类集体自虐行为,虽然相隔大半个世纪,却在很多要素上都有奇妙的一致,也暗挫挫地揭示出了一个关于人类群体的残酷事实。
一、对于疾病的回应
身体作为承接肉体和灵魂的媒介,在东西方?都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当装载灵魂的肉身被疾病肆虐时,以上两类人群虽然相隔多年,却都坚信鞭笞/拍打这样的外力刺激与压迫可以赶走病魔,使肢体重焕新生。
先说鞭笞者运动。鞭笞者运动(flagellantmovement)的英文源自于拉丁语“鞭子(flagella),个体基督教徒禁食、清贫、归隐之类的苦修自古有之,集体以自我鞭笞、流血殉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极度虔诚却是在黑死病之后。
“黑死病”(atramors,BlackDeath)实为鼠疫,其名称不仅描述出了患者濒死时全身发黑的体貌,也暗示了这场瘟疫挥之不去的阴影。年,从加法的瘟疫城中逃难而出的一艘船靠近意大利求生,携带死亡病菌的小小老鼠却顺着缆绳爬到岸上,引发了死亡之花在欧洲的全面爆发。公元-年间,鼠疫夺去了万条欧洲人类生命,占欧洲总人口的1/3,现代学者甚至认为它于人类社会的灾难不亚于核战争。染病的人像多米诺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末世场景里教会无暇自顾,连教皇也逃离了教廷所在地阿维侬躲避瘟疫,更谈不上为死者祷告安抚。
在对教会的怀疑和失望中,鞭笞者运动迅速兴起,可以说是教徒的一场自救:他们认为这样的人间惨剧是因为罪孽深重的人类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只有虔诚地忏悔和自我惩罚,才能得到宽恕。“为了天上的父挥洒我们的血,这益于处置我们的罪。?”??基督的肉身曾经历过痛苦和罹难,因此受难,在基督教的教义中是效仿基督融入基督的重要渠道。自我惩罚,而不是等着被审判,是教徒的一种积极自救。
而拍打者们呢?他们的前身带着点“气功”、“鸡血疗法”的影子,是坚医院治疗的群体。按照“官方”的解释:“拍打疗法依据传统中医经典《黄帝内经.素问.举痛论》“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的原理……物理学频率共振的原理……通过拍打调节人体的共振频率,来缓解病痛??。”
相比笼罩在鞭笞者头上的黑死病,拍打者们面对的疾病更加五花八门。从一般的头疼脑热、肠胃病、儿童哮喘、妇科疾病、前列腺炎……甚至抑郁症和癌症。世间苦难太多,连疾病种类都数无穷尽。得益于疫苗的发明,人类总体可以免受瘟疫的死亡威胁,可惜回到个体本身,受制于各地医疗水平与个人体质、疗程、生活习惯的差异,一些慢性疾病总是犹如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些人在疾病治疗过程中医院失望,另外一些医院问诊,只是凭着对现代医学的怀疑论态度,却毫不迟疑地选择去相信自己的双手。“最好的医生是自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可以被“自己动手,包治百病”替代。“西医都是有副作用的,还是老祖宗的方法好。”
二、神圣的自虐
在常人看来,无论是抽打还是拍打,都像是一种自虐。回到动作实施者本身,如果给它罩上仪式感的外衣,反而会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
鞭笞者?为了耶稣鞭打自己,相信上帝会通过耶稣带走人类的罪,并且这种鞭笞若能见血,更可以体现忏悔的诚意。??因此鞭笞者的鞭子:
?“都经过特别处理,每条鞭子由一根棍子和三条皮带构成,皮带从头至尾都带着结扣,每个结扣上都从四面向中央穿过两根针一样尖锐的铁片,构成一个十字架。?”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如何游行殉道的呢?
??“头戴一块头巾,头巾前后都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在行进中,他们也总是在队伍前面举着一个十字架,并且常以十字架的形状扑倒在地。?”
?除了自我抽打,他们还会互抽:
??“鞭笞者在教堂忏悔完以后,便来到一片空地,他们脱掉衣服,只留遮羞之物,然后围成圈,平局双臂,鱼贯而行,形同一列移动的十字架。未几,他们把自己摔倒在地,痛哭忏悔,然后依次站起来,抽打下一个即将站起来的人。”
?以及各种花样姿势抽来赎罪:
?“面朝下被抽代表通奸,面朝上代表谋杀,侧身躺加三个手指意味着作伪证。?”
六百年后,拍打者们信仰自己的“妙手仁心”,最高级的拍打者,“心法大于手法。正念,施受一体,同频共振,同体大悲。”一般的拍打初学者,在拍打疗法期间要辟谷3到5天,在辟谷的这段时期,“一般只能进食姜枣茶”这类指定的食品。
打的时候也有一套仪式感浓厚的程序,一般是先拉筋,再由轻而重地依次拍打各部位。如果是“复合病”,“意味着五脏六腑统统有病,十四条主要经络都有不同程度淤堵……统统都要用拉筋凳拉筋,拍打通用部位、整个头部、整个四肢,再拍打全身所有关节和部位,如前胸后背、腹部、腋窝、腹股沟、臀部等等。”
在通篇拍打的基础上,再加以拍打重点疾病部位(所以你知道为啥有的要拍几个小时那么久了吧),“治疗”的路径更加直接:头痛拍头,脚痛拍脚,绝对精准打击。如果是心脏病犯了呢?这种临床医学上分秒必争的救治,在拍打疗法这里也要耐心拍打临近部位。在一位自称是拍打大师的微博教学案例中:“一位女士在台中讲座会上心脏病发作,同伴告知她在家亦有此症状,当时晕倒。于是正好以此作为心脏病急救案例教学示范,拍打双肘窝约10分钟后患者恢复正常。”“肘关节内侧拍出了血,说明心脏病很严重。医院多次检查也未查出心脏病,只说是低血压。众人目暏过程,不得不对拍打急救刮目相看?。”
除了自我拍打,他们也会为别人,通常是家人“治疗”,老人和儿童常常是被“拍打疗法”的对象。如果拍出了淤血或乌青,在拍打者看来就是一次成功的“放毒”,颜色越深,说明常年累积的毒素越高,能够释放出来实在“可喜可贺”。拍破了皮说明“你的皮肤有问题”,也是一种“不破不立”的治疗。
?三、一路传播
“鞭笞者”这样别开生面的宗教游行在彼时彼地可谓轰轰烈烈。人们对这些史上最虔诚的教徒顶礼膜拜,面对这些站在宗教道德制高点的人,跪求留宿、提供饮食、给足盘缠钱,因为家眷缠身不能一起成为互鞭队友而羞愧哭泣的也大有人在。每天都有新鲜的血液加入游行队伍以供鞭笞。在格特拉斯堡,人的鞭笞者队伍第一次进城,就可以带走名自愿新加入者;图尔奈这座城市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目睹了多名鞭笞者;康斯坦斯聚集的鞭笞者高峰时期竟然达到了40人。
过去的时间很慢,鞭笞者们寻找新教徒得跋山涉水,把自抽和互抽的痛苦动作重复千万遍,感谢造福人类的网络技术和智能的大数字推荐,信徒们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彼此,甚至被贴心的大数据好友“推荐”上来,把拍打完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并
“导师”就有可能得到指点,这极大地开发了拍打者们的实验热情。比如“拍打疗法”的的16万粉丝的互联网大V萧宏慈,微博信用评级是“极好”。在微博上转载“患者”或者说“粉丝”的“拍打纪录”、问诊、点评,经验分享、线上视频“课堂”等各种微博造势,线下举行在国内各个城市甚至海外华人聚集地巡回举行拍打拉筋培训、分享会,不断收拢信众。精品课程包括:“拉筋、辟谷、拍打(地毯式轰炸让您全面排毒,身心愉悦!)自愈法专题讲座、经验分享、扭腰功、撞墙功、贴墙功”等等。
四、有利可图
?鞭笞者所秉持的千禧年末世观以及自我鞭笞的忏悔,并不符合大公教的训导。然而鞭笞者运动最开始是得到教会默许甚至支持的。在教会搞不定黑死病带来的恐惧阴影时,鞭笞者成了明星反而能释放瘟疫区教徒的压力,从而间接保持稳定,甚至教皇本人也曾在鞭笞者路演到其地盘时也参加了他们的鞭笞运动。???
?然而随着鞭笞者队伍的迅速壮大,开始威胁、挑战到教会,矛盾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用鞭子抽打自己看似疯狂,但是其与世俗教会博弈中心倒是直指核心——金钱。原先教会的赎罪券都是金钱出卖的。鞭笞者们自然不能接受:为了赎罪我都把自己皮肉抽得开花了,你们怎能允许交钱就可以赎罪?教会的洗礼也是要收钱的,而鞭笞者认为自己鞭笞流出的血比洗礼的水更珍贵,是仅次于耶稣血的圣物。教士的涂油礼也受到了攻击。?水的洗礼算什么?必须得让位于血的洗礼!“与其被教士的涂油礼完全玷污,还不如身带尘土和汗水而死。”总之,鞭笞者宣称:原先教会的有偿服务都不如他们这边来得虔诚,皮鞭下的血水尤其神圣,当然价格也是不菲。
拍打疗法这种“神医方式”的教学和相关产品自然也要收费。从入门级别的相关拍打产品,到动辄成千上万元的拍打进修课程。按照“新京报”在《”拍打拉筋“神功涉命案,创始人萧宏慈将被控过失杀人》中的报道,仅年,萧宏慈的“拍打拉筋自愈法”培训班、体验营就为其带来万元的收益,一款副产品“拉筋凳”的销售两三年就可达上千万元。出版书籍,广泛门徒,拍打疗法的商业触手和影响力层层深入大众。
五、没有灭绝
当鞭笞者西行到莱茵河流域的时候,早期的领导者开始逐渐退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变节的僧侣和修士,无处可去的小偷、流浪汉、躲债的人、投机分子都加入了进来,用现在的话来说—“队伍被腐化了”,鞭笞者们已经从虔诚的忏悔者先锋队彻底沦落为坑蒙拐骗的乌合之众。
瘟疫是有传播周期的,随着黑死病的逐渐平息,“鞭笞者”的这股狂热也逐渐散去。鞭笞者曾经宣称他们鞭笞出的血液、头发带有神迹可以驱魔,实践中的效果可想而知。在教皇克莱门特六世发布通谕,指责鞭笞者运动是一场徒劳的信仰和异端派别(secta)之后,鞭笞者的公共忏悔活动被严禁,公众也开始被呼吁去抵制他们。???
?接下来从瘟疫缓过神来的英、法、西班牙等国,通过颁布“劳工立法”来限制人口流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开始限制城乡之间出现的结盟;查理斯四世不但断然拒绝了斯特拉斯堡的鞭笞者申请组成“永久兄弟会”,并且强烈要求教皇对鞭笞者发布谴责通谕,多重压力下,鞭笞者们只能分分家产,回到了原来的乡村,原来的生活中。这个人类社会文化上的“宗教歇斯底里症”最终也烟消云散。
?不过,也许只是换了个面目出现?
在萧宏慈自9年“出道”掀起的“拍打疗法”中,至少涉及两次患者的死亡:一次是在年的悉尼,一个六岁的患有糖尿病的男孩在被父母带去参加拍打拉筋的课程上因为“缺乏食物和胰岛素”死亡,一次是在年10月的英国,一位71岁老太太同样在课程参与其间离世。在澳大利亚警方的要求下,英国警方在年4月25日将萧宏慈逮捕,拒绝其保释并将对其提出过失杀人的指控。
六、作者的碎碎念——为什么要写这篇
除了夏季时期可以防止局部蚊虫叮咬,拍打疗法对于人体健康是没啥用的!更不要说什么胃病、头疼脑热、前列腺、抑郁症!拍打除了打出淤青拍破皮,用一种疼痛转移你对另一种疼痛的注意力,其他啥用都没有!(另:因为萧宏慈微博相册里的图可能会引发生理不适,所以就po得很少,还是鞭笞者的图美感多一些)
不过,这不是作者想说的。
是想说,蠢人过了年还是一样蠢吗?也不是。虽然这是事实......许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确切的说,世界一直有好坏两极,随着时间向前推进,人类的两极以成倍的速度背道而驰,好的更好,坏的更坏......理性只能跟理性作战,理性根本战胜不了非理性(摊手~)。
但这也不是这篇文想说的,本文想说的是——
古今中外大部分组织,以神圣的名义号召一大批信徒,做出看似不可思议的疯狂行径,但都脱离不了一个宗旨、一个仪式、一个获取金钱或其他利益的首领、一大批信奉的教徒,以及,一些因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本文部分首发于作者今日头条签约号“IN学院”——
《冷历史|黑死病下诞生的鞭笞者们——“神圣”的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