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格丽克(LouiseGlück),美国桂冠诗人,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她生于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至今著有十三本诗集和两本诗随笔集,遍获各种诗歌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波林根奖等。
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的存在根本问题,爱、死亡、生命、毁灭。自《阿勒山》开始,她的每部诗集都是精巧的织体,可作为一首长诗或一部组诗。从这部诗集和《野鸢尾》开始,格丽克成了“必读的诗人”。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Glück,~),美国当代女诗人,-4年美国桂冠诗人。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证据与理论》()。遍获各种诗歌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国际笔会∕玛莎·阿布朗德非虚构文学奖、波林根奖。诗集《新生》获《纽约客》第一届年度读者奖。现居住在麻省剑桥,任教于耶鲁大学。年11月出版诗合集《诗-》。主要诗(文)集包括:《头生子》(Firstborn),;《沼泽地上的房子》(TheHouseonMarshland),;《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Figure),;《阿基里斯的胜利》(TheTriumphofAchilles),;《阿勒山》(Ararat),;《野鸢尾花》(TheWildIris),,(获普利策诗歌奖)。露易丝·格丽克诗合集二册《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已由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文中所有诗歌译者为柳向阳。
七个时期
在我第一个梦里,世界出现了
咸的,苦的,被禁止的,甜蜜的
在我第二个梦里,我堕落了
我曾是人,我不能仅仅看到一件事物
但我现在是野兽
我曾不得不去碰触,去包容它
我在小树林里藏身,
我在田野里劳作,直到田野裸露——
时间
它永不再来——
捆扎的干麦子,一箱箱
无花果和橄榄
我甚至爱过几次,以我厌恶的人类方式
像每个人一样,我称这种成就
性爱的自由,
如今显得荒谬
麦子收割,储藏,最后的
果实变干:时间
那被储藏的,那从未使用的,
是否也要结束?
在我第一个梦里,世界出现了
甜蜜的,被禁止的
但并没有花园,只有
自然万物
我是人:
我不得不乞求堕落
咸的,苦的,需求,争先恐后
像每个人,我掠夺,我被掠夺
我梦见
我被出卖:
在梦中,大地被赐予我
在梦中我拥有它
疲倦
整个冬季他都在睡觉。
然后,他起来,刮脸——
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变回人样,
镜中的脸长满黑色须发。
现在,大地就像一个女人,在等待他。
一股充盈的希望——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他自己与这个女人。
现在他必须整天工作,证明他配拥有已有的一切。
一日过半:他便又累又渴。
但假若现在就甩手,他将一无所获。
汗水流遍后背与手臂,
犹如生命自他体内涌出,
什么都替补不了。
他干起活来,先像牲口,
接着像机器,没有一丝感觉。
但那联系绝不会断,
尽管大地在疯狂地反扑,在夏季的酷热中——
他蹲下,让泥土从手指间流过。
太阳下山,黑暗涌来。
现在,夏日已尽,大地坚硬,冷漠;
路边还有几堆散落的火在燃烧。
爱,已什么都不剩,
只有疏远与憎恨。
脱粒
山后面的天还亮着,
而太阳已经落了——这光
就像太阳的影子,扫过大地。
之前,太阳很高时,
你不能看天,否则眼睛会瞎。
每天这时候,男人们都不干活。
他们躺在树荫下,等着,歇着;
贴身衣衫沾湿了汗水。
但树下很凉爽,
就像那壶传来传去的水。
头上,绿色遮阳棚挡着太阳。
没人说话,只有树叶在炎热中簌簌地响,
水声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这一两个钟头是一天最好的时光。
没睡,没醒,也没醉,
女人们都不在附近,
因此,没有了女人的搅扰,
日子顿时很清静,安宁,而且宽阔。
男人们躺在布篷下,躲开热浪,
似乎活儿都已做完。
田野那一边,河水波澜不起,无声无息——
浮渣斑驳了水面。
男人们知道,这段时间何时结束。
保温壶放到一边,面包也会放到一边。
树叶的颜色深了一点,影子也变了。
太阳再次开始移动,带动男人,
不管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田野之上,热浪已在减弱,但仍然酷烈。
农机停在原地,
耐心地,等着人回来。
天空还很亮,但黄昏就要来临。
麦子需要脱粒;还要好多钟头
才能把活干完。
然后,穿过田野回家,
打发夜晚。
那么多时光最好忘掉。
紧张,难以入睡,女人柔软的身体
总是越挪越近——
那林中的时间:那才是现实。
这只是梦。
晚祷
在你长期的缺席中,你允许我
使用土地,期望
投资得到收益。我必须汇报
我执行任务的失败之处,主要是
关于番茄种植。
我觉得我不应该被鼓励
去种番茄。或者,如果我被鼓励,你就该
停止暴雨、寒夜,它们如此
频频光临这里,而其他地区却得到
十二个周的夏天。这一切
都属于你:另一方面,
我播下种子,我观察初芽
像羽翼撕开泥土。是我的心
因枯萎病而破碎,当小黑点如此迅速
在田垄上蔓延。我怀疑
你的慈悲,按我们对于这个词的
理解。你并不区分
死者与生者,你因此
对征兆无动于衷,你可能不知道
我们承受了多大的恐惧,那有斑点的叶子,
那甚至在八月就飘落的
枫树的红叶,在最初的黑暗中:我要负起
对这些作物的责任。
责备
你已经背叛了我,爱洛斯。
你已经给我送来了
我的真爱。
在一处高坡上,你制造了
他清晰的凝视;
我的心没有
你的箭矢那么硬。
一个诗人
怎么会没有梦想?
我躺着,醒着;我感到
实在的肉体在我上面,
想让我缄默——
外面,黑暗中
那些橄榄树上空,
几颗星星。
我想这是一个恶毒的侮辱:
说我更愿意
走过小径交织的花园,
走在河边,看河水
闪烁着一珠珠
水银。我喜欢
躺在河边湿草地上,
或是跑离,爱洛斯,
不是公开地,和别的男人,
而是秘密地,冷冷地——
整个一生
我都膜拜了错误的神。
当我观察
另一边的那些树,
我内心的箭矢
像它们中的一棵,
摇摆着,颤抖着。
高山
学生们期待地看着我。
我给他们讲解:艺术的生命
是一生无尽的劳作。他们的表情
几乎不变;关于无尽的劳作
他们需要多了解一点儿。
所以我给他们讲西西弗斯的故事,
他怎样被罚将一块石头
往山上推,而且知道
这种辛劳毫无结果,
但他将日复一日
永无尽头。我告诉他们
有快乐在其中,在艺术家的生命里,
即一个人逃脱了
判决。而当我讲话时
我自己正秘密地推着一块石头,
偷偷地沿着高山陡峭的一面
往上推。我为什么
对这些孩子撒谎?他们没有在听,
他们没有受骗,他们的手指
轻轻敲着木桌——
所以我收回
那个神话;我告诉他们
那发生在地狱,而艺术家撒谎
因为他着迷于抵达,
他把顶峰
当作他永久生活的那个地方,
一个将被他的负担
转化的地方:用尽每一口气,
我正站在这座山之巅。
我两手空空。而那块石头
已给这座山增加了高度。
失去的爱
我妹妹花掉了在世上的整个一生。
她出生,死去。
其间,
没有一个机灵的表情,没有一句话。
她做了婴儿做的事,
她哭。但她不愿要人喂。
但仍然,妈妈抱着她,试图改变
最初的命运,然后是历史。
确实有什么改变了:当妹妹死去,
妈妈的心变得
很冷,很硬,
像一块极小的铁坠。
后来我觉得妹妹的身体
是一块磁铁。我能感到它吸着
妈妈的心进入大地,
这样它才会生长。
代译序: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文/柳向阳
最初读到格丽克,是震惊!仅仅两行,已经让我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
我要告诉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她的诗作大多是关于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经常像是宣言或论断,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诗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棉口蛇之国》)
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反复出现,到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第六本诗集《野鸢尾》转向抽象和存在意义上的有死性问题。此后的诗集,死亡相对减少,但仍然不绝如缕。与死亡相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人们战胜死亡、远离了死亡的现实威胁,就真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获得安全和幸福吗?格丽克的诗歌给了否定的回答。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一诗里,诗人写幼年时的一个恶梦,“当那个梦结束/恐惧依旧。”在《爱之诗》里,妈妈虽然一次次结婚,但一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在身边,给儿子“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希望儿子有一个温暖、幸福的童年。但结果呢?诗中不露面的“我”对那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说:“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害怕血,你的女人们/像一面又一面砖墙。”或许只有深谙心理分析的诗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作。
《黑暗中的格莱特》是又一个例子。在这首类似格莱特独白的诗作中,格丽克对格林童话《汉赛尔与格莱特》皆大欢喜的结局深表怀疑:虽然他们过上了渴望的生活,但所有的威胁仍不绝如缕,可怜的格莱特始终无法摆脱被抛弃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恐惧——心理创伤。甚至她的哥哥也无法理解她、安慰她。而这则童话中一次次对饥饿的指涉,也让我们想到格丽克青春时期为之深受折磨的厌食症。
终于,在《花园》这个组诗里,她给出了“对出生的恐惧”、“对爱的恐惧”、“对埋葬的恐惧”,俨然是一而三、三而一。由此而言,逃避出生、逃避爱情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如《圣母怜子像》一诗中,格丽克对这一传统题材进行了改写,猜测基督:“他想呆在/她的身体里,远离/这个世界/和它的哭声,它的/喧嚣。”又如《写给妈妈》:“当我们一起/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
格丽克诗中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时候是对爱与性的犹疑、排斥,如《夏天》:“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她在《伊萨卡》中写道:“心爱的人/不需要活着。心爱的人/活在头脑里。”而关于爱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术馆》写爱的显现,带来的却是爱的泯灭:“她再不可能纯洁地触摸他的胳膊。/他们必须放弃这些……”格丽克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了这首诗:“强烈的身体需要否定了他们全部的历史。使他们变成了普通人。使他们沦入窠臼……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他们面对那种强迫性需要而无能为力,那种需要嘲弄了他们整个的过去。”强调的是“我们如何被奴役。”这种理解或许有些旁枝逸出,但在格丽克诗歌中远非个案,显示格丽克似乎是天赋异禀。
一直到《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格丽克给出了爱与死的关系式。这首诗写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祇们明白:“他已经是个死人,牺牲/因为会爱的那部分,/会死的那部分”,换句话说,有爱才有死。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中再次将爱与死进行等换:“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这其实是格丽克关于爱与死的表达式:“爱=死”,它与《圣经创世纪》所表达的“获得知识=遭遇有死性”、扎米亚金所说的“π=f(c),即爱情是死亡的函数”有异曲同工之妙
按《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里的说法,“从《下降的形象》()组诗开始,格丽克开始将自传性材料写入她凄凉的口语抒情诗里。”这里所谓的自传性材料,大多是她经历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关系,与父母的关系,亲戚关系,失去亲人的悲痛。她曾在《自传》一诗(《七个时期》)中写道:“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哲学,都是基于/早年在家里的经验。”后期诗歌中则有所扩展,包括青春、性爱、婚恋、友谊……逐渐变得抽象,作为碎片,作为元素,作为体验,在诗作中存在。这一特点在诗集《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中非常明显。更多时候,自传性内容与她的生、死、爱、性主题结合在一起,诗集《阿勒山》堪称典型。同时,抒情性也明显增强,有些诗作趋于纯粹、开阔,甚至有些玄学的意味。罗伯特?海斯曾称誉格丽克是“当今写作者中,最纯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诗人之一”,可谓名至实归。
因此,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换句话说,她的诗歌极具私人性,却又倍受公众喜爱。但另一方面,这种私人性绝非传记,这也是格丽克反复强调的。她曾说:“把我的诗作当成自传来读,我为此受到无尽的烦扰。我利用我的生活给予我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似乎是……范式。”
实际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诗歌作品以外的东西,抹去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对读者阅读作品时可能的影响。而且愈来愈决绝。比如,除了年早期四本诗集合订出版时她写过一页简短的“作者说明”外,她的诗集都是只有诗作,没有前言、后记之类的文字——就是这个简短的“作者说明”,在我们准备中文版过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译者曾希望她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也被谢绝了;她说她对这本书的惟一贡献,就是她的诗作。此外,让她的照片、签名出现在这本诗选里,也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二)
格丽克出生于一个敬慕智力成就的家庭。她在随笔《诗人之教育》一文中讲到家庭情况及早年经历。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但几个女儿都读了大学;惟一的儿子,也就是格丽克的父亲,拒绝上学,想当作家。但后来放弃了写作的梦想,投身商业,相当成功。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轻松,机智,最拿手的是贞德的故事,“但最后的火刑部分省略了”。少女贞德的英雄形象显然激起了一个女孩的伟大梦想,贞德不幸牺牲的经历也在她幼小心灵里投下了死亡的阴影。她早年有一首《贞德》(《沼泽地上的房屋》);后来还有一首《圣女贞德》(《七个时期》),其中写道:“我相信我将要死去。我将要死去/在十岁,死于儿麻。我看见了我的死亡:/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顿悟——/这是贞德经历过的,为了挽救法兰西。”格丽克在《诗人之教育》中回忆说:“我们姐妹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
格丽克的母亲尤其尊重创造性天赋,对两个女儿悉心教育,对她们的每一种天赋都加以鼓励,及时赞扬她的写作。格丽克很早就展露了诗歌天赋,并且对诗歌创作野心勃勃。在《诗人之教育》中抄录了一首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十几岁的时候,她比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写作,最终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文学创作。并且野心勃勃。她说:“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格丽克提到她还不到三岁,就已经熟悉希腊神话。纵观格丽克的十一本诗集,她一次次回到希腊神话,隐身于这些神话人物的面具后面,唱着冷冷的歌。
“到青春期中段,我发展出一种症状,完美地亲合于我灵魂的需求。”格丽克多年后她回忆起她的厌食症。她一开始自认为是一种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于是在高中临近毕业时开始看心理分析师,几个月后离开了学校。以后七年里,心理分析就成了她花时间花心思做的事情。
格丽克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而这种能力,在格丽克看来,于诗歌创作大有益处:“我相信,我同样是在学习怎样写诗:不是要在写作中有一个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简单地允许意象的生产——不受心灵妨碍的生产,而是要用心灵探索这些意象的共鸣,将浅层的东西与深层分隔开来,选择深层的东西。”(《诗人之教育》)对于格丽克,心理分析同时促进了她的诗歌写作,二者一起,帮助她最终战胜了心理障碍。
十八岁,格丽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利奥尼?亚当斯的诗歌班注册学习,后来又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6)学习。库尼兹与罗伯特?潘?沃伦同年出生,曾任0-1年美国桂冠诗人。按格丽克的说法,“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的许多年”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她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即题献给库尼兹。
年,《头生子》出版,有评论认为此时的格丽克“是罗伯特?洛威尔和希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但我看到更明显的是T.S.艾略特和叶芝的影子。如开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车》写一次死气沉沉的旅程,不免过于浓彩重墨了。第二首《鸡蛋》(III)开篇写道:“总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大海/刺痛我的生命”,让我们猜测是对叶芝《茵纳斯弗利岛》的摹仿,或者说反写:作为理想生活的海“刺痛”了她的生活。她后来谈到《头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颇有悔其少作的意味;说她此后花了六年时间写了第二本诗集:“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三)
格丽克虽然出生于犹太家庭,但认同的是英语传统。她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济慈、艾略特……以叶芝的影响为例,除了上面提到的《鸡蛋》(III)之外,第二本诗集有一首《学童》(本书中译为《上学的孩子们》),让人想到叶芝的名诗《在学童中间》;第三本诗集中那首《圣母怜子像》中写道:“远离/这个世界/和它的哭声,它的/喧嚣”,而叶芝那首《偷走的孩子》则反复回荡着“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相同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不同的是叶芝诗中的孩子随精灵走向荒野和河流,走向仙境,而在格丽克诗中,“他想呆在/她的身体里”,不想出生——正好呼应了她的那个名句:“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如作为标题的“阿勒山”、“花葱(雅各的梯子)”、“亚比煞”、“哀歌”等均出自《圣经》。《圣母怜子像》、《一则寓言》(大卫王)、《冬日早晨》(耶稣基督)、《哀歌》、《一则故事》等诗作取材于《圣经》。在《传奇》一诗中,诗人以在埃及的约瑟来比喻她的移民到美国的祖父。最重要的是,《圣经》题材还成就了她最为奇特、传阅最广的诗集《野鸢尾花》()。这部诗集可以看作是以“圣经?创世纪”为基础的组诗,主要是一个园丁与神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 ——年度“诗人之教育”演讲,所罗门R.古根海姆博物馆,纽约,年1月1日。本文译自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随笔集《证据与理论》(ProofsTheories:EssaysonPoetry,TheEccoPress,)第一篇。中断、犹豫和沉默露易丝·格丽克
在我这一代人之中,我所敬慕的大多数诗人都对长度深感兴趣:他们想把每一行、每一节、每一首诗写长,想写包含多个事件的组诗。对这一切,我感到一种刻不容缓的反对,虽然我并不确定自己知道这种反对源于何处。有一些也许源于性格,即往往会放弃不是首先想到的主意,这种习惯导致与新事物之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对抗关系。但这一过程的积极方面在于,它会产生一种责任,即要求清晰地说出证据。
我与朋友们一样,都雄心勃勃;但对其定义却不尽一致。我并不认为更多信息总能让一首诗更丰富。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说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长,是有意的沉默。那未说出的,对我而言,具有强大的力量:经常地,我渴望整首诗都能以这种词汇制作而成。它类似于那看不到的;比如,废墟的力量,已毁坏的或不完整的艺术品。这类作品必然地指向更大的背景;它们时常萦绕心头,就因为它们不完整,虽然完整性被暗示:暗示另一个时代,暗示一个世界,让它们置于其中就变得完整或复归完整。
几年前,我有一次看霍尔班绘画展;最让人震惊的是那些还在过程中的作品。有些部分全完成了,有些部分才构了轮廓,流畅的线条指示着胳膊、手或头发,但轮廓还没有填起来。霍尔班为自己做了说明:袖子是蓝的,头发是褐色的。但词语是另一回事——并不是这世界上的颜色,而是以油漆或粉笔来说明的颜色。由这些未完成的绘画所产生的,是一种栩栩如生的、霍尔班正在工作、正在大厅里的感觉;看到这些,就会有一种时光倒流,退到某件事情中途的感觉。有几件艺术品变成了人工制品。用“艺术品”这个词,我指的是任何媒介的制作品。但有些制作品并不带来上述感觉。对我而言,在艺术中寻求的,是对未完成事物的力量进行驾驭。所有的世俗经验都是局部的;这不仅是因为它是主观的,而且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关于宇宙,关于生死——其广阔远远超过了我们知道的。而那些未完成的或已毁坏的事物,则分有这些秘密。问题是要形成一个整体,又不丧失这种力量。
要求完整、彻底、详尽的论据,是说这样能使一种艺术更有效力,因为更精确——一种更贴近真实世界的再创造。但这种对详尽、对数据的膜拜需要细加辨析。新闻故事是详细的,但至少对我而言,它们并非全然真实。它们的详尽是对想像力的一种排斥;它们并未说出这就是它在此之所是。
所以,看来我属于怀疑抒情、怀疑简洁,怀疑(已停止的时间的)欺骗性的一代人。而且对美没有耐心,它让人觉得是麻木的一个诱因。当然,到处都有麻木;这是焦虑的副产品。但叙述性诗歌,或者说那些与信息包裹在一起的诗歌,并不是逃离抒情制约的唯一出路。一大批相当不同的作家正以各种方式进行实践。
似乎没有人想对抒情诗进行定义。唐纳德·霍尔(DonaldHall)下过一个定义,但因为过于概括而一无用处,马上就放弃了。路易斯·辛普森(LouisSimpson)说:抒情诗就是表达个人感情而非描述事件的诗。换句话说,就是新闻故事的对立面。个人感情的表达,明显地依赖于语调的存在,这是感情的一个来源。抒情诗,传统上认为是强烈的、“某个时刻的思想”。虽然对一首属于自己不懂的语言的诗进行细读不免愚蠢,但我仍想简单地谈论一下里尔克的《古代阿波罗石像的残躯》,因为这是抒情诗歌的一个恢宏的范例,同时,在结构上也值得赞赏:末行使用了我将要谈论的技巧。
“我们无法看见,”里尔克这样说起阿波罗石像的残躯。未知的事物,是这首诗的第一个指向和背景。试着想像这首诗源于另一事物、一个完整的雕像,让人兴趣盎然。某些事物已经失去;这首诗变得有点伤感,有点老套。对于完整的事物,发布指令的动作纯粹是指手划脚,对这些指令的听从也与艺术鉴赏力毫无关系。完整性所放弃的是动力:心灵不需要冲进去填补空白。而里尔克热爱他的空白。在破碎的事物身上,人类的作用被偶然地暗示:破裂,无论其原因,总是对制作这个动作的反向补充;这一个暗示另一个。被打破的事物有特别的权威超越变化的动作。
里尔克这首诗以不可知开始,即植根于过去的空白。又以未知结尾:一种新的、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被投射到未来的空白。但这首诗给人的印象不再是比那尊石像更对称:命令的力量突然而至,像炸裂一样;突然的转折对我们发起攻击,暗示,挑战。
对我而言,里尔克的伟大之处,是他在诗歌制作中将抒情的强度与形式的不规则性相结合。在我看来,无论是贝里曼,乔治·奥本,还是艾略特,都与里尔克大不相同。但他们每个人,在某些方面,都是“不说”的大师。[……]
词语,在说出之后,抵达那片寂静。只有凭着形式,图案,词语和音乐才能达到那片静止,就像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永远在它的静止中运动。
这是后期的艾略特,而这个重要主题则来自他的早期诗作。
在《杰·阿尔弗莱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当普鲁弗洛克问道:“是不是一件衣服里来的香味,使我们的话语这样离题?”这个提问本身,就是一个技巧。“离题”这个词暗示某种有目的的进程被打断,“迷路”,“离开主要话题”,词典这样解释。这样看来,这个词给这首诗引入了一个实际上没有现身的想法:一个主要话题的想法。
《杰·阿尔弗莱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是一首关于病态的拖延的诗。这首诗里的行动是无行动、停滞。“那么就让我们走吧,我和你,/当夜色漫延在天际。”但普鲁弗洛克将出发推迟了:第二行暗示说适合出发的时间已经很紧,但还没有到。这首诗的动词描写了一个弧线,近似于一个行动。让我们走吧;将会有;我已经知道;我应该怎样;难道它已经——然后,戏剧性地,变成了现在时态:我变老,随后是将来时和过去完成时。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开始。普鲁弗洛克害怕行动;在可怕的犹豫——对开始的恐惧中,这首诗格外地戏剧化了。
当然,这首诗也给出了解释:比如,女士的不经心的傲慢的拒绝。但这些看起来都像是为了解释一种已经存在的恐惧而设立的屏障。将来是不可能的,过去已经失去。而现在是虚无:没有行动。只有,我变老。拒绝采取行动,永远地站着不动,犹豫,不幸的是,无法达到渴望的效果:时间并不停止。
时间是普鲁弗洛克的敌人,是艾略特反反复复的主题。时间嘲笑永恒、中国花瓶的静止,一种主动的、动态的无变化的状态。在时间中,没有什么能获得这种静止;没有什么能够被反转。对于另一种性格而言,正是这一事实将会成为行动的诱因,但经过长期考虑的行动想要留下一个印记。事实上,正如普鲁弗洛克恨恨地指出的,去问那个压倒一切的问题:它是什么?这几乎无关紧要:在一个万物变动不居的宇宙里,没有什么是最终的,而对普鲁弗洛克来说,“压倒一切的”根据却是依赖于最终结果。干吗要为其他事情白受折磨?
要开始,在这里,就是要敢于行事(presume)。这个词一再重复,最终随着诗中痛苦的强化而消失。“敢于行事”是普鲁弗洛克的主旨。要冒险,挑战,自行其事。还有,要不加怀疑。要开始,就必须相信未来;行动使得信心发生威力。但普鲁弗洛克一直毫无动作,最好地模仿了迟钝:“……那仅仅是活着的,/只能死去。”
艾略特已经写下了他关于逃避的杰作。在这首诗的核心,是那些未说出的,是压倒一切的提问,是迫向危机的时刻。但普鲁弗洛克不是拉撒路;他并没有说出一切。
这是一首戏剧化的诗。普鲁弗洛克的感伤是这个成就之伟大之外的一个主题。这首诗的讽刺,不在于普鲁弗洛克的错误,而在于他并不适应思考的规则:我们几乎能听到,这个年轻的诗人一直在警告他自己。作为一首戏剧化的诗,整个要解决的,是那个反复提到的压倒一切的问题。“要正好说出我的意思,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沮丧的时刻,普鲁弗洛克脱口而出。但潜在的张力在整部作品里回响。
把作品拉长,一个危险就是失去张力。并不是我谈到的所有诗人写作中都经历这个问题。在奥本这里,并没有这种迹象。然而,在每个案例中,都存在着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一种对语言精确的重要性的意识,一种面对这个重要问题的意识。我这里要说的,并不是要删除一种方法,而是赞同一种风格的价值,这种风格倾向于暗示,而不是细致详尽。
柳向阳译
译自露易丝·格丽克随笔集《证据与理论》(ProofsTheories:EssaysonPoetry,TheEccoPress,),原题为“DISRUPTION,HESITATION,SILENCE”。
来源:
露易丝·格丽克诗6首|当一个人生命中有了秘密,这个人的眼泪永远无法解释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