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貝絲
從有記憶以來,我就深受選擇性緘默症之苦。我害怕說話,彷彿隔著玻璃窗看世界,不知道如何與其他小孩產生聯繫。我想,這並非單一因素所引起,而可能是許多因素加在一起,包括我非常內向而獨立的個性,以及在家裡的小孩排行中間。我有一個叔公,他在整個成人時期都不願說話,所以或許也有遺傳因素。我在一個充滿愛的幸福家庭中長大,記憶所及並不曾經歷任何創傷。
幼年時期,我在學校幾乎不曾開口,所以沒有朋友。雖然我通常可以直接回答別人的問題,但要表達情緒幾乎不可能。我記得有一次,與家人圍坐著餐桌時,我非常想知道假日要去哪裡玩,卻無法開口詢問,只能在心中巴望哥哥或弟弟提出這個問題。我總是極力地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常常希望自己變成隱形人。小時候,我的耳朵感染經常復發。要是我沒躲在房間裡,而是到廚房繞來繞去,媽媽就知道要問我是不是耳朵痛。我從來不和可愛的祖父母或其他親戚說話,除非是直接回答問題。在成長過程中,我總是覺得在社交場合非常難以自處。
開始上小學時,我家這條街上新搬來了一個女生,我和她成為最好的朋友,我的童年因此大不相同。和她在一起時,我很有自信,有時候會大聲講話,也常常耍寶搞怪。到了十幾歲時,我有時還會晃去她家,在那裡待一會兒再離開,從頭到尾不發一語。
在我整個求學生涯中,像是點名應答這樣基本的事情,也會令我焦慮到想吐。去店裡買東西時,如果需要和店員說話,我寧願離開。大多數社交場合對我來說都非常可怕。還好,我和最好的朋友發展出一個小團體,我在這個小圈子裡大多能做自己,度過許多好玩的時光。不過,我從不穿上面有標籤或繡字的衣服,聽音樂時也總是戴著耳機。生活中每一個可能招來議論的地方,我都盡可能地隱藏起來。此外,噪音和人群總會令我備感壓力。
在中學會考中,我有兩科表現不如預期,因為考試時筆沒水了,我卻無法舉手要求換一枝筆。
大學畢業那年,我搬去了一個新的城市,開始從事科學研究員的工作,結了婚,生了孩子。那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間。我的老朋友們不是去旅行就是在玩樂,享受著二十幾歲的美好人生。我愛我的工作和新的家庭,但是我覺得極為寂寞。那時,我還不知道是什麼阻礙了我和別人交往,以及為什麼有時候我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搬到離家鄉近一點的地方,懷了第二個孩子,我感覺好些了,但是內心的恐懼還在。醫療專業人員和新交的朋友覺得我有憂鬱症,因為不管我心裡感覺如何,我的外表看起來總如此靜默,而且幾乎沒有笑容。除非認識我很久了,否則一般都會覺得我很冷淡、怪裡怪氣、性情乖戾,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瞭解,原來我和人交往很困難,是因為恐懼封閉了我。在餐廳叫侍者過來、打電話叫水電工,諸如此類日常所需,對我而言都是艱鉅挑戰,造成無比的壓力。我知道我的孩子錯過了許多童年樂趣,因為我無法在校門口與其他家長互動,所以會來家裡和他們玩的朋友少之又少。如果在街上有陌生人和我說話,我會僵住,無法開口。去美髮院是一場噩夢,如果碰到認識的人,即使我把他歸類為好朋友,我仍會想要躲起來,因為我不知如何熬過那段時間。
擺脫選擇性緘默症是一條漫長而艱苦的道路,至今,我尚未走完。我能夠逐漸克服害怕被注意與被評論的壓力,主要是因為基督教的信仰。我還記得靈光乍現的那一刻。那天,我推著嬰兒車,走進一家商店,像往常一樣害怕碰到熟人。突然,我頓悟了──我相信上帝愛我,祂比任何人都瞭解我,祂創造出這樣的我必定有祂的目的。所以,如果別人不瞭解我、不喜歡我,或是認為我不好,他們一定是錯的!
從此以後,每當在社交場合中,我都會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必為我是誰或我說什麼而感到丟臉。」每當我無法開口,或是擔心講錯話,我也會練習不再說自己是「怪胎」,或者說「我討厭自己」。我用正面的話語來取代:「或許我說了蠢話,但是沒有關係,我不必是完美的。」
我在二十五、六歲時,也接受了很棒的諮商。當時,我的心理問題已經影響到生理的發聲部位。我的聲音氣若游絲,講電話有困難,並且影響我擔任產前檢查講師的工作。諮商師幫助我思考,我們所說的話以及我們說話的方式,如何形成自我認同,還協助我處理低自尊的問題。
我開始為自己設定每日的挑戰。恐懼已經控制住我人生的絕大部分,這個事實愈來愈令我挫折和沮喪。所以我每天都做一件令自己害怕的事,例如:打電話、開車繞圓環,或是在學校操場向一位媽媽打招呼。漸漸地,這些事情累積起來,真的改變了我。我甚至克服了長期以來對於蜘蛛的恐懼,讓家人驚訝不已!最終,我決定再也不要只因為害怕,就拒絕嘗試任何事。
三十幾歲時,我開始做公開演說,驚訝地發現自己不但喜歡這麼做,而且事實上還頗擅長!和別人聊天時,一開始儘管很困難,但是後來也能聊開。現在,我在許多場合進行演說,包括研討會、地方電台,甚至是我們鎮上的嘉年華會。大約四年前,我有了重大突破,第一次主動跟陌生人閒聊。在那之前,我只有當非說不可時,才會向不認識的人開口,例如診所的櫃檯小姐。我從未找人攀談或簡短問候。但是那次,我主動跟露營區廁所的一個清潔人員聊天,這對她可能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對我而言卻是天大的進步!我走出廁所時,覺得自己像巨人一樣高大!直到現在,當我和陌生人侃侃而談的時候,自己都還會嚇一跳。
我仍然在面對挑戰,其中最大的困難之一是我的臉部表情。幾年前,我教會了自己微笑,結果得到令我驚喜的正面反應。多年以來,我因面無表情而受到許多傷人的批評,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露出適切的微笑比說話還累。在成長過程中,當其他人在學習社交的規則和細節時,我都錯過了,現在還需迎頭趕上。此外,人群依舊讓我相當焦慮。不過我現在的人生,和過去簡直是天壤之別。改變是可能的。能夠站在許多人面前,和他們分享這個事實,令我感到非常興奮。
對於選擇性緘默者而言,改變是可能的。但是我們不能忘記,許多選擇性緘默的年輕人而言,即使只是基本的日常溝通也似乎遙不可及。我從「我說」(iSpeak)支持團體的家長得知,有些有溝通需求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被心理和語言服務機構放棄,理由是他們「對於治療毫無反應」,其中有的孩子才七歲。選擇性緘默症可能持續至中年,甚至老年。因此,忽略孩童的需求的後果,可能是將他們推向一輩子的心理問題。結局美好的生命故事固然可喜,但是不要忘記,並非所有選擇性緘默者都如此幸運。
無論如何,選擇性緘默症都不是愉悅的經驗。雖然許多小孩可能在兒童時期就克服了選擇性緘默症,但是當它持續至青少年甚至成年,那真是令人痛苦又煎熬。我自己因而罹患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二十出頭時的孤立和壓力至今經常糾纏著我。那時我沒有任何支援,沒有任何選擇性緘默症的專業協助,而我也無法向父母求救。雖然我可能已經釋懷,坦然地將我的經驗寫在這本書中,也可以肯定地說我接納自己,但是那段經歷的傷痛無法經由任何諮商或認知行為治療來減輕。
我強烈地認為,如果我在孩童時期受到足夠的協助(假設當時存在著我所需要的協助),我就可以避免後來大部分的傷痛。這就是我想藉由這本書所傳達的最重要訊息,我在此最後一次強調:盡早在幼年時期幫助選擇性緘默的孩子,才能避免未來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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