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日异症”系列往期回顾（点击蓝字即可阅读）：
01猫化症02性别倒错症03幻听症04尸化症05偶语症
第号档案
各位好，我是徐至魔。大规模怪化病人开始涌现，一家知名企业人人深陷内卷泥淖，病症触目惊心。而小蔡似乎正要失去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搭档······
第五起异症——内卷蜕皮症。
夜晚静谧，微风吹拂，街边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家全天候便利店。
西装青年挤过两辆私家车之间的缝隙，跨上阶梯。玻璃移门开启的瞬间，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爆裂了，漫天纸屑飞舞，落了他满头满身。
“百无禁忌！”姜景珊和乐盈盈一左一右高举着两个拉炮，“妖魔退散！”
蔡逸枫怔了怔，掸掉了肩上的彩纸。他的面前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有蛋糕和零食，货架已经全部移到了两旁，只预留出能打开冰柜的空间。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两个这么晚都不回寝室的吗？”蔡逸枫嘟哝，但还是走到桌边蘸了点奶油送到嘴里吮了吮，露出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微笑。
虽然很简单，但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替他庆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恭喜你终于要摆脱无业游民的身份，开始正经找工作了。”姜景珊笑道，拿起手机给桌子拍了张照，准备发社交平台，“老板说今天酒水都算他的，让我们敞开了吃。”
乐盈盈靠在长桌边：“颜学姐今天值夜班没办法来，不过让我替她把祝福带到。”
“所以怎样，你今天不是去人才市场了吗？找到工作了吗？”姜景珊兴致冲冲地问道。
蔡逸枫看了一眼乐盈盈，发现她也正好奇地望着自己。“哪有这么快。”他挠了挠头，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尽管孟家已经撤销了对蔡逸枫的诉讼，但是对于一个两年没有实操经验的医生来说，直医院的难度还是太大，况且他其实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技能，所以在其他相关行业也处处碰壁。
“也是，你跟今年的应届生比，确实没有什么优势。”姜景珊哼了一声，开始切蛋糕。
比起我的工作，你更在意吃的吧。蔡逸枫也拆了一个面包，今天跑了一天都没顾上吃饭。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发现乐盈盈正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平常这种事她应该活泼得很吧，今天怎么闷闷不乐？蔡逸枫正犹豫要不要过去，乐盈盈主动走过来：“找工作遇到麻烦了？”
“什么呀原来是在担心我。”蔡逸枫松了口气，耸耸肩，“找工作就那回事呗，你简历上一片空白，别人录用的时候肯定要考虑考虑，一个月两个月都是常态。”
“谁在担心你，自作多情。”乐盈盈突然脸颊通红，旋即不再说话。
按理说这个时候暴力筋肉女应该一拳挥过来了，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是很反常。
“要不然······明天我们一起去招聘会看看？提前熟悉一下流程对你也有好处。”蔡逸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邀请，“再说了，反正明天是周六。”
“我不需要去招聘会找工作。”乐盈盈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同意了，“那我们在哪里见面？”
蔡逸枫满腹疑惑。乐盈盈变得很奇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么说起来，游乐园事件之后，乐盈盈跟自己的距离好像反而拉远了。不对，在这之前，她就开始变得偶尔心不在焉。
姜景珊过来和乐盈盈说笑，蔡逸枫吮干净手指上的奶油，无声叹息。
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在想些什么呢······
毕业季又赶上周末，丹森中心体育馆被刚刚毕业的学生挤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穿了看起来很廉价的西服套装，乌泱泱一片，让一身JK打扮的乐盈盈看起来格格不入，甚至有点引人注目。
“你有定好目标吗？想要去什么样的公司，或者做什么样的工作？”一路走来，乐盈盈已经收了不少企业传单，抱在怀里厚厚一沓。
“走一步看一步吧。”蔡逸枫摆手的瞬间掐掉了震动的手机，一脸凶狠，“颜优把这事告诉我妈以后，我妈现在天天问我找工作的进度，可烦死我了。”
乐盈盈无视蔡逸枫的抱怨，翻找了一会儿传单，然后单拎出一张：“大醒医疗在招顾问，年薪不低，这不是很适合你吗？”
“写着是顾问，入职以后就骗你做销售。”蔡逸枫瞥了一眼，“每个月要达到个工时才能摸到最低档薪资的门槛。”
乐盈盈又抽出一张：“那这个呢？公主号‘健康云’运营，虽然跟你的专业不是很对口，但内容好歹是你擅长的。”
“看着很有技术含量，实际上很水。”蔡逸枫一摊手，“‘众所周知我们会发胖，但我们为什么会发胖呢？小编今天就带大家来看一下，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发胖，到底胖不胖还得见仁见智。’就这。”
“胡搅蛮缠。”乐盈盈抱着胳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做什么？”
“没想好呢。”蔡逸枫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乐盈盈蹙着眉头，加快脚步跟上去，正要给蔡逸枫看下一张传单的时候，听到“哗啦啦”一声，对面某个摊位被人整个掀翻，传单和公司介绍册落了一地，但肇事者似乎仍不满意，又踹飞了一张椅子。
而这个摊位的负责人——摊位后面挂着“伊腾国际”的牌子——只是往后退了退，缩着脖子看那人闹事。
“我在伊腾做了五年！五年！”肇事者吼道，“一声不吭就把我开除了，没有任何赔偿金，就因为我多上了一分钟厕所？我还背着房贷，我小孩今年才刚进中学！”
“这种话跟我说没用的，你去找人事。”负责人咳嗽了一声——他病恹恹的样子让胸前那团阴影看起来都没什么活力了——有气无力地扶起了桌子，“我今天只是来招聘的。”
“你们这种吸血公司，还有脸招人？”肇事者抓起一把传单，高举过头，怒吼，“伊腾国际，压榨员工，吃人血馒头，而且——放开我！”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会场的保安扣了起来。风波一经平息，旁观者也立刻散去，只剩下那个负责人在收拾摊位。
“伊腾国际，好像还挺有名的。”蔡逸枫歪过头对乐盈盈说了一句。
“伊腾是互联网大厂，”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们的CEO武腾一直在社交网站上宣传企业的狼性文化，并引以为傲。”
“真是不懂收敛的资本家······噢！是你！你的病完全好了？”蔡逸枫边接话边转身，正看到薛骐冲自己打招呼。
“是啊，托二位的福。”薛骐今天也是一身正装，手里拿着一叠简历，显然也是来招聘的。
“客气啦。”乐盈盈说，“说起来真是很久没见了，我以为你离开丹森了呢。”
“之前有段时间的确是，我去探望了一下我女朋友的爸妈······遇见你们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不能再找借口推脱了，还是得感谢你们。”薛骐笑道，“回丹森之后我一直忙着照顾领养来的流浪猫，所以一直没联系你们。”
蔡逸枫摇头晃脑地审视着薛骐：“你自己想通了就好，其实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话锋一转，“那个伊腾国际你了解多少，跟我说说？”
“我们公司算是他们的供应商，要说了解也不是很多，但的确跟刚才那人说的差不多：无节制加班，严苛的规章制度，压抑的工作氛围······大概就是这些，而且听说他们裁员的时候非常狠，几乎算是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喔······”蔡逸枫摸着下巴，却见乐盈盈严肃地盯着自己。
“你不会又在谋划什么吧？”乐盈盈质问。
“喂你最近变很奇怪你有没有发现？你到底怎么回事？就那个······”蔡逸枫本想说“阴影”，但还是咽了回去，“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但没想到乐盈盈根本没接他的茬：“你又在说什么？含含糊糊的。”
“算了算了！”不知道自己和乐盈盈的默契为什么消失无踪，蔡逸枫满腔激愤哑火，“我去一趟洗手间，你在这里等我。”说完没给乐盈盈回嘴的机会，就一溜烟儿跑走了。
乐盈盈到底怎么回事，这么爱答不理的？
蔡逸枫边提着裤子，边仰着脖子思考，一旁的隔间传来抽水声。他本来没在意，但紧接着又是一阵呻吟，听起来像极了分娩时才会发出的痛苦叫声——但这明明是男厕啊！
正当蔡逸枫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听到了时断时续的撕裂声，不像是纸张或是织物撕开时那样干脆的声音，反而有一种粘稠柔软的感觉。
他缓缓靠近那扇隔间，从底部的缝隙可以看见流淌的不知名液体，以及一双男士皮鞋。蔡逸枫绕到旁边隔间，站上马桶攀在隔板上，看见了奇异的一幕——
那是一个浑身沾满透明粘液的男人。他的上半截皮囊就像是外套一样松垮地悬在腰间，而赤裸的他正使劲从下半身躯壳里挣脱。就像是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一样，脱离上一层皮肤的男人身上还清晰可见血丝和肉芽。
太恶心了。蔡逸枫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
“你说你看到伊腾国际的那个负责人在公用卫生间里蜕皮？”火锅店最里的角落，听完蔡逸枫手舞足蹈的描述之后，颜优不由惊呼出声。
尽管已经经历了卢维舟的事件，但如此奇怪的症状还是让她将信将疑。颜优转向乐盈盈：“你也看到了？”
乐盈盈连忙摆手：“没有，我不在场。”
“颜优，这不厚道，难道我还会骗你吗？”蔡逸枫说着，往嘴里塞了一片毛肚，“庆祝我找工作就吃点贵的呀，捞海底算什么庆功宴。”
“你还没找到工作呢，就敢腆着脸要我请你吃饭？”颜优翻了个白眼，“说正事，既然小枫说他看到了阴影，这就是怪化病了吧？”
“嗯，我和暴力女会去调查的。”蔡逸枫忙点头。
“有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找我。”虽然对怪化病很感兴趣，但因自身并没有特殊体质，颜优决定还是不掺和前线工作了，“注意安全。”
蔡逸枫一脸理所当然，而乐盈盈本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人约好翌日在伊腾国际办公楼楼下见面，假扮面试者混进去，却没想到伊腾国际的面试资格也非常苛刻，需要出示证明。蔡逸枫和乐盈盈不但没有进去议事大厅，甚至险些被前台报警抓走。
“不好意思，那可能是我们搞错公司了。”眼见蔡逸枫就要和别人骂起来，乐盈盈连忙低声道歉，把他拉走。
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在这个楼层的卫生间前堵人。
但直到临近午休，蔡逸枫都没见到有人出来解手。他瞥了一眼乐盈盈，发现她也正望向自己，一时之间竟然有点窘迫。
“你刚才怎么回事？”但没想到乐盈盈开口竟然是责问，“你以前不会这么冲动的。”
“我怎么······你才怎么回事，你最近很没有干劲。”蔡逸枫本想把锅甩出去，但没想到乐盈盈仍在用责难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有些心虚。
说话的当口，一个员工从伊腾国际的办公区域里跑了出来，径直冲向蔡逸枫，然后拐进了卫生间，甚至没给他拦人询问的机会。蔡逸枫看了一眼手表，这时正好是十二点整。
接着又是一个人向他跑了过来。又是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很快这层楼唯一的一个卫生间前就排起了长龙。乐盈盈面前也不例外。
第一个进去的员工很快出来，洗手，小跑，回到工位，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蔡逸枫。这时距离蔡逸枫刚看到他，正好过去三十秒。
后面的男性员工如厕的时间也大都保持在三十秒以内，女员工稍久一点，但也不会超过一分钟。
他们几乎是在以一种军事化的高效模式上厕所，这让蔡逸枫震惊万分，但还不止于此。
“你看到了吧？”蔡逸枫指的是，刚才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一位伊腾国际员工的心口，都有一道浓重的阴影。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规模的怪化病病人出现。
“这也太多了。”乐盈盈不由惊叹，“总觉得这么多怪化病人聚在一起，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也可能是即将发生了，到我们出马了。”蔡逸枫下了决定，等着乐盈盈的应和。
但没想到乐盈盈只是抬眼望了望蔡逸枫，露出复杂的神色，然后摇头表示拒绝。
“如果是因为人数问题你不干的话，我真的看不起你。”这本来只是一句打趣，但是看到乐盈盈缄默不语，蔡逸枫一时之间真有点拿不准了，“搞什么？你不会真的是因为这个吧？”
“这次我可能不能······我应该帮不了你了。”乐盈盈边鞠躬边后撤，掉头就进了电梯间。
看着乐盈盈原本站的位置此刻空空荡荡，蔡逸枫觉得有些苦涩。
倒也算不上是噩耗，在遇见乐盈盈之前，他也都是独自帮助那些怪化病人的，这次他同样可以一个人做，只是花的时间会长一些。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直都在争吵，但他们在最关键的地方总可以达成一致。现在乐盈盈临阵脱逃，让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或者是我太依赖别人了，我得找回我独行侠的感觉。”蔡逸枫自言自语，强打起精神重新开始监视伊腾国际的员工。
十一点是伊腾国际的规定下班时间，但是直到两个小时之后，蔡逸枫才看到有员工陆续从里面出来，神色匆忙。
他快步走上去，想找到一个切入口，正好与朝卫生间快步走去的男人擦肩而过。
是招聘会上出现的那个负责人。
蔡逸枫立刻转身跟了上去，只见那男人一走进卫生间就推开了一个隔间的门，只是这次还没来得及上锁，他就一个趔趄倒在马桶前。
一道裂痕从他的头顶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条粗壮的黑蛇缓慢爬行，将他的后背一分为二。
这次的过程要快得多，男人低吼一声，从老旧的皮囊里爬出来，接着新生的赤裸的自己扶着两边的栏杆缓缓站起。
莫志文将蜕下的皮折叠好后，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就像是塞一件衬衫或外套，没有任何惊恐或不安。
“我记得你，你前几天去招聘会了吧。你说的那个怪化病······老实说，我的确没听说过。”说这话时，莫志文正对着镜子拔掉自己脸上的肉芽，“啵”的一声，就像拔掉一颗蘑菇。
他镇定自若得让蔡逸枫不知道说什么好。“且不说什么病不病的，你不觉得你这样不对劲吗？”蔡逸枫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你在蜕皮！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蜕皮？”
莫志文却不是很在乎：“但其实你刚刚也说了吧，根据人自身的情绪产生的异化——所以其实蜕皮也算是我自身的需求不是吗？”
“你这种口气，别把怪化病当成是什么好事好不好？”蔡逸枫忍不住讲解，“首先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会······”
“其实很简单，为了留在伊腾工作。”莫志文不耐烦地打断他，“为了不成为下一批被裁员的对象，为了稳固自己在这里的职位，所以才蜕皮。每次新生的自己就会充满活力，根本不需要休息或者睡眠，多余的时间就可以用来工作。”
“那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这就是在消耗你自己的生命。”蔡逸枫回道。
“你觉得我留在伊腾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伊腾国际开的薪资，是同行业里的三倍吗？你知道光周末那个招聘会，我审了多少份简历吗？”莫志文斜了一眼他，“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这个公司，你知道吗？”
“虽然我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但我怕你活不到用钱的那一天。”蔡逸枫语气也变得冲了起来。
“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38岁了。我有月供要还，有车贷要缴，有老婆孩子要养。”莫志文指着自己的脸，“被市场淘汰的风险，我没有抵御的能力，有太多跟我一样岁数的人都被淹没在竞争里了。”
“可是······”蔡逸枫还要再辩。
“你不要劝我。”莫志文摆摆手，“这个公司蜕皮的大有人在，尤其是那些小年轻，蜕得比我们都狠，只是不肯承认。你与其告诉我别努力，不如告诉年轻人放我们中年人一条生路。”
清晰自己的病因且格外顽固，这是最棘手的那类病人了。蔡逸枫不打算进一步引起莫志文的反感，只是抱着胳膊看着这个中年人打理自己的头发。
莫志文对着镜子伸了个懒腰，笑了笑：“跟你聊天也算休息一会儿了，现在我得回去工作了。”
蔡逸枫右手一送，莫志文提着包走出去，到了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首补充了一句：“不要再来了，年轻人，你得知道凭你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电话响了接近一分钟，那边才有人接电话。乐盈盈正将话筒贴在耳边——蔡逸枫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却没有开口。
“伊腾国际那些员工的病因，我查出来了。”蔡逸枫在心里盘算后面的步骤，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有点难办，但不是做不到，首先我们得······”
“不管是什么，这次的行动我不参与。”乐盈盈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你还在为白天的事情跟我怄气？”蔡逸枫现在满心都是伊腾国际的事儿，只想赶紧绕过早前的争吵，“如果真是的话，我跟你道歉。”
“我根本就没跟你怄气。”她现在说话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易拉罐瘪进去一角，“伊腾国际至少有一千五百个人，你根本没办法帮他们所有人的。蔡逸枫，别管这件事了，你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找个工作，回归社会。”
那一瞬间，乐盈盈的脸和莫志文的脸重叠，这些话就横亘在他们之中。
“既然你这么不情愿的话，我们以后就不要搭档了吧。”
等蔡逸枫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伤人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那头是良久的沉默。他还未来得及想到什么补救措施，就听到乐盈盈微不可闻的叹息。
“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合作伙伴，那就这样吧。”
嘟嘟，忙音，切断。
已经是晚上11点了。莫志文抬头环顾四周，但是没有人敢动。幽蓝的屏幕光打到同事的脸上，了无生气。
有的时候莫志文觉得时间的概念在这个公司里消失了，大家睡醒了就开始工作，工作结束了就陷入睡眠，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没有陪伴家人的时间，甚至连交流都开始变少了，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莫志文已经记不太清了。
而当某一天莫志文发现自己可以依靠蜕皮来保持充沛精力的时候，人生更像是迈上了一条单一的高速公路。
但可怕的是，路很窄，车却很多。
莫志文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尽管蜕皮让他不会感到累，但身体肌肉的疲惫却是逐步累积的，他不敢想象自己不再为工作奔波的那天会如何。
“莫主管，前台有访客。”
冰冷的嗓音从广播里传来，莫志文略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妻子和儿子不可能这个点来找他，他也没点过外卖或者网购，会是什么人······莫志文走出来，看到蔡逸枫一脸严肃。
他早该想到的，年轻人最不缺锲而不舍的精神了。
“我不是说过别来了吗？”莫志文抬头看挂钟，希望这场对话可以在一分钟内结束。
“我希望你看看这个。”蔡逸枫走上前来，从包里掏出几份报告。
莫志文只瞥了一眼，就将报告塞回给蔡逸枫，拉着这个年轻人出了大门，来到货梯间里。“这里没有监控。”莫志文解释道。
“这说明你知道这些事吧？”蔡逸枫逼上前去，“仅去年一年，伊腾国际就有两名员工猝死，三名员工跳楼。”
而且颜优把死亡报告书拿给蔡逸枫时告诉他，伊腾国际虽然每年都组织员工体检，但是出示的体检报告信息却不完全，或是有错误，也有出现员工因此耽误了治疗的情况。必要时候蔡逸枫会把这也作为重要信息出示。
莫志文静静听着，插着兜在货梯间里踱步。
“现在你该知道······”
“你真的是太天真了。”莫志文挥了挥手，态度强硬，“你真的以为我们是什么都不知道才留在这里工作的吗？”
这么说着，莫志文从蔡逸枫手里抢过报告，指着上面一张照片：“这个小姑娘，工位就在我后面，她猝死那天晚上，还跟我们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结果坐着车，还没到家，人就没了。”
“她去年刚毕业，小地方出来的，好不容易进了伊腾国际，很开心，为了留下来，每天熬到三四点钟，第二天又早起上班。”莫志文压低了声音，但蔡逸枫能听出他的怒火，“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是知道才留下来的。”
推他一把。蔡逸枫咬咬牙：“就是因为这样，大家的命才越来越不值钱，每天都蜕皮又怎么样？到最后谁还会比工作能力，只会比谁蜕得更多、更快、更好！”
“我们都是养料。”莫志文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在丹森燃烧。”
莫志文现在是一块已经认清了自己宿命的燃料，说他是齿轮也好，铁钉也好，蔡逸枫找不到方式撬动他。
“这份资料······”
“你自己留着吧。”莫志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捏了一下，像是一种肯定，然后就离开了。
大失败。蔡逸枫抱着包在街道上游荡。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乐盈盈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她不参与这次行动或许也是对的。
他帮不了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蔡逸枫在一个自动贩卖机前停下，用身上仅剩的三个硬币买了饮料之后，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起来，死亡报告书则被扔在一旁。
他时不时瞟一眼那个文件袋，最后像是不甘心似地拍了照片传给乐盈盈，消息未读，但头顶忽然笼罩上一层阴影，路灯下拉长的影子是一个女孩，该不会——
“学长，你怎么跟条死狗似的坐在这里？”姜景珊的声音。
今天莫志文到得比往常稍晚一些，一向静如死水的办公室竟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他坐下之后唤醒电脑，旁边的同事瞥了他一眼，旋即电脑响起警示音，屏幕变为漆黑——电脑的主控权仍然在上级主管手里。
“各位，从现在开始双手离开你们的键盘，同时上交你们的办公手机和私人手机给主管检查。”广播里传来冷冰的女声。
尽管所有人都很不情愿，但还是依言拿出了手机。莫志文上交了常用的办公手机，自己的私人手机只用来跟父母妻儿联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出来。
“怎么回事？不是上个月刚刚查过手机吗？”莫志文嘟哝道。
“你没有看大眼仔吗？有人带我们公司的话题发帖，发的都是内部资料，不知道是不是对家干的。”同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回答他。
莫志文刚想打开电脑查看，发现所有的数码硬件都已经被上锁，他只好将私人手机藏到袖口，起身悄悄挪到了卫生间里。
他打开大眼仔，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公司名字，实时广场里瞬间刷新了无数条带有“伊腾国际5名员工猝死”话题的帖子，内容均为这5名员工的死亡报告书，以及一些实地拍摄的伊腾国际的办公照片，看起来气氛十分压抑。不过发帖人都是一些刚注册不久的马甲。
莫志文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但又疑惑。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跟整个公司抗衡的，那年轻人不会不懂吧？
他接着点进了话题相关页面，最热门的帖子是由一个ID为“三珊多肉葡萄”发起的，除了相关的图片之外，还用长篇大论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伊腾国际对员工的不人道待遇。
莫志文往下看，差点背过气去，其中接受采访、打码化名的那个家伙，正是之前在招聘会上闹事的男人。
这条热门帖子目前已经达到了万评万转，如果······莫志文点开热搜榜，一阵窒息，果然已经徘徊在预备热搜栏里了。
“嘿。”有同事从门外走进来，莫志文一惊，连忙收起了手机。
“看大眼仔呢？没事，我不会告密的。”他笑了笑，拉开裤链抖了抖，“你放心吧，老板已经去找公关团队处理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死心的员工家属，搞得上午都没办法工作了。”
莫志文咽了口口水，问道：“那些人······如果真的是家属的话，决定起诉我们公司怎么办？”
“那也得有律所敢接吧？就算有，”同事冷笑，“丹森最好的律所跟我们公司有合同。”
莫志文无言，低头看手机，原本已经挂在预备热搜的话题，转瞬消失无踪了。
“珊珊，我又有两个小号被炸了。”
“这边内容限流严重，图片全部被夹。”
“淦，这个热搜根本舞不上去，我们换的新词条也是刚上预备热搜就掉。”
信息嘀嘀，姜景珊的手指在键盘上拼命飞舞，紧张到额头都冒出汗来。“带话题继续舞，别停。”她回复，回头对蔡逸枫吆喝，“学长给我杯水。”
蔡逸枫唯唯诺诺递了杯水上来。“对面又屏蔽了？”他问。
“大规模删帖，屏蔽话题，现在热搜上不去，没办法让更多人看到就没办法出圈，我们小号发得再多也都是自嗨。”姜景珊用指尖敲打着桌面，“你知道这个伊腾国际，在我们饭圈有个共有称谓，叫‘资本’。”
蔡逸枫苦笑一声，又问：“那热搜能用买的吗？”
“你有这个钱就不用给人打工了。”姜景珊咬咬下嘴唇，“我再试试吧。有一说一，学长，要是成功了，你可要好好报答我这群姐妹，这都是大家养了很久的号子。”
“是是是。”蔡逸枫连忙抱拳向姜景珊一拱手，心里的确是很感激的。
当时学妹听了他的苦恼之后就说要帮他——虽然没想到是这么悍的方法——蔡逸枫后来也有求助于颜优，但是帮他找到那些员工的资料就已经很不容易，颜优没有立场代表诊所站出来帮他说话。
而乐盈盈那里，仍然杳无音讯。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他当时也联系过那些猝死的员工的家属，但是电话一通，听到“伊腾国际”的名字他们就纷纷挂断了。
“肯定是签了保密协议，或者被威胁了。这些套路都是一样的。”姜景珊听说了之后，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所以他现在只能坐在这里，瞪着学妹的电脑屏幕，看着那些追星女孩叽叽喳喳报告情况，什么都做不了。
更重要的是，热度一直在掉，帖子一直被删，他们精心筹备的计划在伊腾的公关面前啥也不是。
“不行了，上不去。”姜景珊撩起湿漉漉的刘海，取下耳机，啜了一口巧克力奶，“搞不过资本的，学长，算了吧。”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但姜景珊冲他宣布的时候，蔡逸枫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
他做了这么多，居然一点用都没有吗？
姜景珊没时间抚慰此时此刻的蔡逸枫，局面还需要她收拾。她扭头在键盘上打字，“好了，切号吧，别浪费了”这句话还没发出去，群里突然甩出来一条链接。
“速来转赞评，话题开了，有几个冲到综合热门了！”
“怎么······”姜景珊眯着眼睛点开了帖子。
“热度在涨了在涨了，快点舞！”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她们在咆哮。
“这谁给我们买的水军？”有人在群里发问，“珊珊，是你买的？”
姜景珊对着屏幕摇了摇头，但对面自然无人知晓。她打开热搜榜，发现这条话题以极快的速度冲上了榜单四十四，接着是三十六，接着是二十八······直到冲进前十。
“到底是谁在给我们买热搜？”姜景珊嘴上这么问，手上却没有放松。太刺激了，这种过山车似的感觉太刺激了，一定要稳住这次热搜，给伊腾国际一个响亮的巴掌！
蔡逸枫站在一旁端茶递水，尽管自己没有参与，但是看到学妹大汗淋漓的样子，居然也莫名兴奋起来。他在旁边不停转来转去，给颜优实时播报。
最后战局以热搜第四，话题度爆，大眼仔服务器短暂瘫痪的胜利结束。姜景珊鸣金收兵，瘫在椅子上，冲着蔡逸枫比了一个V。
蔡逸枫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迫不及待打开了手机，但关于伊腾国际的相关话题，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封律师函。
发帖人是“丹森市乐邈律师事务所”。乐······邈？
“······本律师事务所接受包括······七位的委托，指派本所乐思邈律师，就······五起死亡案件，对伊腾国际提出正式诉讼······”律师函上如是说道。
“你的热心感动了大V？”姜景珊啧啧赞叹，“我记得乐邈是很有名的事务所。”
蔡逸枫笑了。是姗姗来迟的少女，终于到了。
突然多了一场没有期限的假期，莫志文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工作时养成的习惯让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约定地点，喝着咖啡等那个年轻人。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年轻人会成功，猝死的5名员工成为近一周来最大的社会话题，伊腾国际剥削性质的规章制度被取缔，CEO武腾也引咎辞职——尽管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武腾迟早会回来——但这也给许多沉睡的人敲响了钟。
“怎么样，我就说你迟早会听我的。”蔡逸枫对服务员伸出一根手指，“白开水就行，白开水就行。”
“但只有我一个人辞职而已。”莫志文呷了口咖啡。
蔡逸枫尴尬地笑了笑。“那你之后去哪儿？你不是欠了很多债？”
“是房贷。”莫志文纠正他，“找了一个相对清闲点的工作，也有时间陪陪家里人。还贷就慢一点吧，欲望少一点，有的时候想要的钱就不是那么多了。”
“希望这是你想要的。”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要什么。”莫志文耸耸肩，狡黠地笑了笑，“你我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畸形的巨大机器，但我们有选择的权利。”
“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权利。”蔡逸枫本来想来个干杯，没想到莫志文起身就要去结账。
“今天这顿我请了。”
“桀桀桀······等等！不早说，可我要的是白开水！······”
和莫志文告别后，蔡逸枫从兜里掏出小纸条，打车到了上面的地址。沿着淮海路向西奔驰，进入一片宁静的住宅区，司机把他放在一个三层别墅前。
蔡逸枫确实早该预料到，乐盈盈住的是这种江滨大别墅。
前院外的铁门没上锁，他轻轻一推就开。沿着小径进去，蔡逸枫看见了正在花园里培土的乐盈盈。她赤着脚，躬着身，用铁锹填平了坑洞，转过身来，大汗淋漓。
“你怎么进来不按铃！”乐盈盈尖叫。
“你们门没锁！不是！那个跟花瓶一样的东西是门铃吗？你们家真的太浮夸了吧？”蔡逸枫连忙转过身去，后来细想不对，又不是偷看她洗澡，这才悻悻转回来。此时乐盈盈已经穿好了鞋叉着腰瞪视着他。
“进来吧。”最后乐盈盈说了这么一句，将蔡逸枫引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和蔡逸枫想的一样，天鹅绒地毯和窗帘，大理石旋转楼梯，处处彰显煊赫。乐盈盈领着蔡逸枫上了二楼书房，推开虚掩的门，发现里面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正直起身在取书架上的物件。
他站不起来，拿高处的东西很吃力，乐盈盈走过去帮他取下来。
“你朋友？”男人说话沉稳，“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他并不十分年长，但蔡逸枫估摸应该比自己大一些，应该不是乐父。
男人推着轮椅出去，乐盈盈本来想帮忙，却被男人拨开了。“那是我哥哥，乐思邈。”在蔡逸枫发问之前，乐盈盈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
蔡逸枫若有所思，这才回想起自己来这的原因。“那个，谢谢你。”他整理着措辞，“那个，热搜，还有事务所，那个，律师函，都是你帮忙的吧？”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既然你要帮我，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跟我怄气？”
情绪的切换甚至让乐盈盈有些来不及反应，但蔡逸枫说的话也让她哭笑不得。“没有人跟你赌气，我只是还没有想好一些事情。你看，你不是很快就要有工作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其实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
“我在想，现在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可以看到阴影吗——我是说就目前来看，也没有别人了吧？如果你去工作的话，那么就只有我来帮他们治疗怪化病了吧？就算你有空，我也不能天天拉着你做这做那的。所以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我真的能做好吗？”
“其实我一点没有都没有信心，所以看到你干劲十足地要拯救几千个人就更生气了——我还在为能不能帮好一个人而担忧。”
这是蔡逸枫第一次看到乐盈盈如此认真地思考一件事情，她坐在桌子前，双手托着下巴，面朝窗外遥远的河道，河道因夕阳照射而波光粼粼。
蔡逸枫佯装咳嗽，清了一下嗓子，这下他必须做出前辈的姿态来了。
“你当然可以做好。”他不假思索，“我早就说了吧，怪化病是由人心而生的。人心是现代医学触及不到的领域，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将心比心。虽然很笨拙，但是很有效。把心里所想大声说出来，不隐瞒，不欺骗，不沉默，这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话说出口，连蔡逸枫都有些惊讶，原来他心里的乐盈盈是这样的。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很暴力，但不可否认，她很善良，也很固执。
“所以你别老怀疑自己了，没有什么是比这更没用的了。”他吁了口气，“要有勇气去走自己的路。”
乐盈盈的眼睛里在闪闪发光。
于是，在这个傍晚，少女牵住了蔡逸枫扔出的那根无形的线，接过了笔，将故事继续书写下去。
翌日，便利店。
“你不是要去找工作了吗！”
乐盈盈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对着系围裙的蔡逸枫龇牙咧嘴。
蔡逸枫双手一摊，说得轻描淡写：“我考虑了一下，我还是想自己开诊所。与其被学弟学妹们逼着内卷，我倒不如自己做老板。”
然而，新的故事还没有开始，笔就被抢了回去。
·END·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纯属虚构，切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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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老板
排版编辑：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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