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权保持缄默,无论是否会成为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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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的小说真的是难读且烧脑,这种感慨可以脱离小说本身的中心思想而单纯落地在他的写作方式。长的段落和短促的句子,仅仅使用逗点和句号来搭建数万字的语言架构(据译者说,中文译本之所以加上了分号,乃是因为中文语境无法复制拉丁语系中大写字母的独特作用而不得已为之)。所以,经常在翻了很多页之后,发现自己完成的仅仅是一个段落的阅读,更有甚者,仅仅看到了一个句号。

但是这会影响《复明症漫记》的吸引力和精彩程度吗?当然不会,萨拉马戈惊人的脑洞居然可以为《失明症漫记》写一部续集,无关黑漆漆的瞳孔(当然,欧洲人也可能是蓝的、绿的、灰的或者其他各种颜色的)看到的是否是白茫茫的世界,也无关经历过一段返祖生活的文明人如何面对完全超过想象的城市后遗症。他把上一本里头具象的病状提炼抽象的顿悟,就好像所有经历过生死的人必然会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大彻大悟一样,未必会清一色的满足人类对理想国度和高尚情操的想象,但一定会给当事人带来天翻地覆或曰脱胎换骨的变化。

小说家当然不会给你看完美的世界,乌托邦三个字本来就是空空如也的意思。尤其是萨拉马戈已经给了一部那么扰乱人心的《失明症漫记》,他又何必要在四年后的故事里粉饰出一幅海清河晏的画面来装模作样的安慰那些无法面对旧的伤疤的人呢?大雨,又是大雨,小说开端的大雨以难堪的方式呼应着上一部里头很多难堪的细节,医生太太是怎样艰难的取来未见得是干净的水为自己和女伴清理,而从可怕的监禁隔离点离开后崩塌的城市已经无法提供任何公共服务,医生太太又是借助大雨才能清理肮脏的衣物以及完成一场畅快淋漓的沐浴,甚至于最后的最后,医生太太在大家尖叫着我又看得见了的时候仰脸望向天空,她说那是白茫茫的一片,深白的天色不也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吗?

风雨欲来,展现了中文语境里头最能让人浮想联翩的画面,多少杰出或拙劣的交锋都能以风雨欲来作为开头,也能用风雨停歇作为结尾。不知道萨拉马戈对中国人讲故事的方式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对东方满是言外之意的做作有着些许倾慕,行文里时不时的把中国式拉拔出来遛上一遛,既有符合小说本身气质的诙谐跟幽默,也暗暗透露着交手双方热衷于对打太极的不可言说。

但实际上,在这本《复明症漫记》里,几乎要淹没了城市的这场大暴雨,肯定会是很多连夜出逃成功以及没有成功的人最为怀念的时间节点。很多事情都只还是不安的预感,诚如巫婆的能力时而灵验,也诚如吉卜赛人的水晶球讳莫如深,当所有假设性的问题未能成为现实的时候,恐惧感也仅仅只是用以嘲讽胆小谨慎者的佐料而已。萨拉马戈给了复明症漫记一个右翼当权的政府,而新一届的民选正是要在这样大风大雨的日子里开启,湿漉漉已经不能用于形容这城市在投票日的状况了,尤其是大街小巷就变成了尼罗河和扬子江,区区探头张望一下都好似把脑袋伸进了伊瓜苏大瀑布的时候,不出门显得很正常也很理所当然。

但是这是选举日,代议制也好普选制也好,没有票就等同于没有观众,而没有观众则是无法敲响大锣让戏开场的(这里还真是充满了各种不敬的气息,日月可鉴,完全是来自萨拉马戈超凡的措辞以及译者炽诚的热情),尤其这还是首都。投票站的不安会带来什么影响?萨拉马戈用整本书的篇幅细细的剖析着右翼政府、自称为摆摆样子的总统、总理和内务部长因为这一次荒诞的投票而做出的可能是最坏的打算的整个过程。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空白选票。

如果你不喜欢,那么就可以弃权。至少在这一本《复明症漫记》的共和国里,就持有这样的主张,所以每个选民都有四个选择,投票给当权的右翼,投票给反对党左翼,投票给在首都看起来没什么影响力的中间派(投票站那位中间派的代表,在左右翼代表打电话让家人朋友来投票的时候是那么的不知所措,萨拉马戈说这个可怜的人甚至在整座城市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电话过去的人),以及弃权。

这座在失明症蔓延期间保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秘密的城市的居民,很有创造力的提供了第五个选项,他们投下了空白选票。第一次的正式投票,也就是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有七成的人投了空白选票。挽尊的做法是,在声情并茂的宣传之后,举行了第二次投票。结果当然是啪啪的打脸的,空白选票的占比上升到八成。恐怕不会再有更为辛辣的反馈了,如果回到右翼派系的总统和总理的立场,把这一现象定义成为颠覆行动似乎也可以理解。但可怕的点未见得是右翼没有得到大多数选票,萨拉马戈很明显的暗示着一些可能性,只要右翼愿意,结果都是会有的,毕竟任何人都握有指控他人的权力。但是空白选票似乎脱离了他们的预计和想象力。萨拉马戈是真的很有想象力,他选择一种最叫人难堪的方式作为民众发声的做法,那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所有的选民以自然的克制和优雅的风度,温和的做出了自己的申告式,而且还挺有仪式感的。

又玩隔离这一招,政府连夜出逃(居民们不约而同的用家里的灯点亮了窗为浩浩荡荡的车队指路),他们用滑稽的方式隔离了首都,有铁丝网也有哨兵,差一点就筑起八米高的混凝土围墙(这多像是曾经发生在柏林的事情)。再次让他们觉得难堪的是,并不像四年前的废弃的神经病院隔离点一样混乱,而是表现出没有和前一天有任何差异的状况。

他们会放弃吗?不会的。他们撤走了警察,以为街道会陷入混乱,然而没有。他们组织清洁工罢工,以为城市会变得肮脏,然而没有,因为清洁工的制服罢工了,但是人没有。他们甚至制造了爆炸事件,想要把恶意种植在街道的各个角落,结果只是让城市仅剩的主席从市政府“不告而别”(其实这一幕后面还上演了,那就是在高潮的地方)。回到读者的视角,每一个招数都昏聩而且愚蠢,简直就像是失去了方向的盲人不知所谓的摸着石头过河——当文化部长在高级会议上提出这一点的时候,所有的其他人都露出恼羞成怒的状态,因为四年前的可怕回忆被唤醒了。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享有现实世界的豁免权。那是什么意思呢?但凡是可怕的经历,都能被加工成为一场噩梦,于是在梦醒的时候,一切腌臜卑劣的事情都可以像粉笔字般被擦掉,甚至还是无尘粉笔。但实际上,没有人享有这样的豁免权,正因为没有人享有这样的豁免权,总统和总理才会选择剑走偏锋的方式,把四年前每个人心里自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撕拉开来,用以指控这座城市再度陷入了白色瘟疫。是的,他们再次使用了指控的权力,他们一开始的初衷只是指控空白选票意味着对制度的嘲讽,只是没有想到,当被尘封的往事揭露出来以后,他们又多了一个指控点,四年前失明症的幸免者是有罪的,(萨拉马戈似乎有没有说出口的信息,这个幸免者为了掩盖自己幸免于难的罪所以创造了新的罪),所以她才发起了新的可怕的阴谋。

萨拉马戈很是可爱卖萌的在这个地方玩弄着掩耳盗铃的技巧,他甚至把一大半的行文都定义成为细枝末节毫无要紧的存在,因为所有零散乏味的段落都是为了这个桥段的出现——于是,就如同《失明症漫记》中出现过的围观者视角一样,在《复明症漫记》中,那个颇有几分讨人厌的画外音又出现了,是的,如果没有总统愚蠢的决策,后面的事情便不会再发生,幸免于难的素人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但是因为总统揭开全民疮疤以嘲讽首都的人们再度陷入白色瘟疫,却把那个人变成了图腾。这里我忽然想到黑旗那本书里提到,可怕的人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但是因为鲍威尔和他们同僚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才为对手提供了精神领袖,不知道《复明症漫记》具体的写作年份,但这种滑稽的巧合也真是让人拍案叫绝了。

镇定。和遗弃了首都的政府不同,所有的涉案人员(姑且以总统、总理以及各部部长的视角这样称呼曾经幸免于难的人),围绕着可怕的未有浮上水面的元凶,四年前似乎并没有感染到白色瘟疫的医生太太(但是那一本书的结尾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医生太太终于如愿以偿了呀),一次新的隔离历险记发生了。白色瘟疫的零号病人出卖了医生太太,在后者的口中仅仅以不友善来形容的那个人,打破了缄默维持的平静——这是一种呼应吗,对象是抛弃了首都的国家政府,还是一种不甘心呢,自己因为不是那个幸免者所以不得不面对无法挽回的可怕记忆?

就好像每一个恶心的人一样,零号病人,那个受到医生太太照顾的背叛者,为自己罗织了高尚的说辞和动机,但并不能够掩盖他假把式的道德情操。当所有的知情人都对前来调查警察表现出让人汗颜的镇定的时候,缄默并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一种坦然。我给你留白,我给你充分的自我判断的空间,我不会给你一个结论,也不会想要去干涉你的大脑在接下来的信息里如何运转分析并做出什么类型的表白。这让潜回首都的警司把自己推进了重重包围。

译后记里说,医生太太是失明症的主角,而警司先生(不是警司的先生,就是警司,他是一位先生)则是复明症的主角,萨拉马戈没有像前一本那么详细的描绘了主角被情节推动着越陷越深的过程,而是用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反馈警司先生自带的矛盾状态,诚如总统和总理所代表的那种让人咋舌的荒诞(这绝不是加缪笔下西西弗神话里的那种荒诞,而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愚蠢),也有其他人,比如文化部长们冷淡不失笃定的拂袖而去。当前面那么多人做了充分的铺垫之后,警司先生的表现就显得很容易理解了。

他被同化了,就好像四年前被传染了一样。萨拉马戈很有点让人纠结的在警司先生的大脑里做了一个假设,如果他当时也有遇到医生太太,会对现在的状况有什么改变吗?警司先生坦诚的让人觉得有些心酸,他没有办法完成一个完整的假设,因为四年前当自己失明如同游荡的幽灵一样的时候,他和他的家人都没有遇到医生太太,所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对今天有什么改变。

但人的高尚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中国人说过穷则独善其身,佛陀也用自己大腿上的肉救下了老鹰嘴边的小鸟。警司先生没有因为自己没有幸免于难的幸运,都迁怒于医生太太。别人的幸运不等于自己的不幸,自己的不幸也不等于别人的原罪。他那种穿越了隔离首都的铁丝网之后的抽离感,以及很多很多跟失明症蔓延期间和隔离区以及大街上相似的细节,勾勒出了属于警司先生的让人动容的自我认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认识医生太太和她的同伴,就好像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让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一样。

他在首都经历的一切,正是这座城市的主理人在国家政府撤离之后跌跌撞撞经历过的一切,也是曾经想要逃开的权贵(姑且这样称呼他们)失败后回到城市经历的一切一样。大家都坦承自己行使了保持缄默的权力,并且也不去干涉其他人保持缄默的方式——空白选票是他们对城市未来保持缄默的宣告式,围观但不出声是他们对国家机器困惑举止保持缄默的行为艺术,如同一无所知般不予置评是他们对众所周知的事情保持缄默的辩证哲学……

保持缄默,警司先生充分的发现了,这是伟大的权力,但是也是最容易自我放弃的权力,当所有人都习惯叽叽喳喳嚼舌头的时候,空气就已经混淆了,呼吸的本质就已经失去了——就像这个城市在四年前所经历过的那样,记忆里的味道被肮脏失控的街道掩盖了,因为看不见,于是也听不见、嗅不见、摸不见了。

如果说《失明症漫记》是一座诺亚方舟式的寓言故事,神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城市,人又何必多看两眼呢。那么《复明症漫记》就仿佛是逆推数千年的伊甸园里的叛逃,当耶和华的口谕被挑衅,亚当和夏娃用智慧果换来整个物种的原罪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看见的代价,以及对看见无法保持缄默的结局。

亚当和夏娃被驱逐了,但耶和华的儿子也没在他们后辈的手里捞到什么好果子吃。穿越红海没有浸湿鞋子的故事不符合这座城市的设定,所以无论失明症还是复明症都是会被传染的。萨拉马戈没让我觉得太痴迷于宗教领域劝人向善的意图,因为警司先生和医生太太都死于暗杀(鉴于行动是由逃走的那些人主持的,或许也能称之为枪决)。

但是就好像《失明症漫记》的结尾处的留白一样,《复明症漫记》的最后也只是停留在失去声响而已。枪手对这样的定格表示满意,他不喜欢杂乱的声音,他喜欢安静。但安静就只是安静吗?尤其这个城市已经被充分饱满的信息填满了的时候。萨拉马戈既然没有提供结局式的标准答案,那么就意味着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安装自己的感受任意发挥。

所以,这座城市会继续保持缄默,大家心照不宣,大家心知肚明,大家会用同样的视线淡淡的无关痛痒的扫描那些打破缄默默契的人,然后继续保持缄默——这不是克制,或者可以称之为礼貌,当亚当和夏娃见过了自己的身体(就像失明症期间衣不蔽体的人们一样)忽然觉得羞恼,这里的人们则因为经历了羞恼反而变得悠闲以及踏实。

从看不见到看得见,从失去了所有信息到看山也不仅仅只是山,他们变成了主动离开了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不在如同被发现偷吃了苹果的夏娃那样寻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而是坦然的接受结果,并且对所有多余的粉饰保持缄默——这是独善其身的最高境界吗?是以小见大的究极形态吗?会是历史的终结吗?主动的从伊甸园出走,而不是因为耶和华被赶走,才是真正寓意上的复明吗?

真有意思。每个人都有权保持缄默,不被引诱,不被胁迫,脑子独立运转,口舌保持慎重。

复明,就从对耶和华神的背弃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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