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影子
庚子年七月,棋盘镇。
阿夏在烈日下足足坐了有两个时辰。只因听见师父早饭后与师娘闲话说,北国有种巫术,被施了这种巫术的人,在烈日下曝晒,待影子变淡,趁它不注意突然跑开,影子就会留在原地,像晒干的萝卜和蔬菜,可以卷起来放在行囊里。
阿夏跟师父告假说自己身体不适,下午就不跟师父上山采药了。午饭后,阿夏拿了个布口袋,便往西边的棋子山上跑去。阿夏的影子与他人不同。当他注意力集中地做什么事时,他的影子还能安安静静地,但是,一旦他发呆神游的时候,影子就变得异常活跃,或是轻微地抖动,或是自己变化形状,引得旁人大为惊诧。除了师父和师兄对他好,阿夏再无亲朋挚友。若不是白药师护着,附近的镇民甚至要赶他出镇子。
棋子山的山顶是一片圆形平地,一座凉亭栖落云间,从凉亭西望,是一汪湖水。道旁的树静悄悄,天上的云静悄悄,连一只偶尔路过的鹧鸪都没有。这时正好是日光最烈的时分,阿夏眼前泛起青黑。他看看自己的影子,淡淡的,铺在泥地上,蚂蚁都懒触碰。
应该就是现在了!想着,阿夏鼓起全身的力量,直起身来,顾不上猛烈的头晕目眩,拔腿便向山下的路跑去。
跑了十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喘不过气儿了,腿像胶泥一般软在树根边上。想起影子,阿夏的心狂跳了起来!扶着树站起来,又挪了几步到太阳下。
——啊!
阿夏的身后,只剩下一片普普通通的人影。而此时,山顶走下来一个人——梳着跟阿夏一样的学童髻,穿着一身粗布衣服。
“阿夏!”这个少年一点也不客气。
阿夏的嘴巴还保持着惊叫的形状。“你···你是谁?”
“你的影子啊”影子少年一副熟络的样子。
“你怎么···能变成一个人呢?”
“你师父也说了,北国有种巫术,可以让影子与主人分离。但是,此处不是北国”,少年背着手,往山下踱去,“南国的水雾充足,影子可不能完全脱水。而你我天生便存于一体,借此机会,我便得以显形。”
“那,那我···”
“你放心,你只是分一半生命给我。不影响寿命,但是你我只共有一颗心,我们的感受会相通,但是记忆并不互通”,影子道,“你今日就下山去,今后你的影子便与他人无异。”
“那你去哪里?”阿夏勉强跟上影子的步伐,追问道。
“去找一颗心”。影子少年摆了摆手,径直朝山阴走去。
二.珠女
三灵河畔有一座巨石,形如蚌,人称蚌石。传说古时有一女子,其夫应征入伍,一去二十载。女子日日向蚌石祈愿其夫早日归来,泪珠一滴滴都落在蚌石上。一天夜里,女子看见蚌石内隐隐发出光芒,而东边树影里,走来一个须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子,此人正是女子的丈夫。从此,人们便称石头为灵石,而祈愿者络绎不绝。
日月照耀,星辉洒落,蚌石攒天地精气,孕育出一性灵,人身鱼尾,粉面含羞,泣泪成珠,名为珠女。珠女平日里不在人前显形,但常常隐于灵石边,歪着头听人们的愿望。若是自己帮得上忙的,便在苇草上系个结。待夜深人静,将鱼尾化为人足,用自己小小的灵力帮人如愿。
说是祈愿,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谁家牲畜丢了,谁家孩子风热着凉,谁家女子倾心哪家后生。珠女闻风知味,用些河畔清新风露,灵犀一点,常能助人如愿。若谁家女子倾心一后生,珠女就将自己的泪珠染上女子的气息,放在男子身边。但缘分的结,除非月老,谁也解不开,泪珠的气息几日就散了,女子便又来河畔祈愿诉说。珠女听多了痴男怨女的故事,总感觉心头也笼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水草轻柔飘荡,荷叶随风摇摆,河畔来往众生,人人都凝着自己的愁怨,无一人为她驻足。况且,自己无父无母,许多事仍是懵懂。有时看着岸上稚童慈母,一阵伤心便落下泪来。化为珍珠,散落河滩。
镇上的人们也渐渐发现了泛着粉色光泽的奇异珍珠,以为是灵石送给他们的宝物,于是对蚌石的灵气更笃信不疑,于是所求之事便上升为平安长寿、升官发财。灵石的称号引来镇外的旅人,或有千里远来之客,祈愿后取一壶灵河水带走。更有人往灵石上投铜钱、摆香火,虔诚如礼佛。
珠女只得暗暗叹气,其实,作为天地所孕一小小灵物,并无此等能力。久而久之,珠女便在心里冷落了此事,只自顾自在河内潜游或上岸玩耍。但毕竟生于水中,于陆地上仍不可久留,否则无法隐形于山川风物,走路也极为困难。记得有次流连山间云霞,忘了时辰,砍柴的樵夫看天色已晚,不肯帮忙。珠女只好掏出自己的泪珠送给樵夫,告诉樵夫去镇里可以换一个月的盐粮,樵夫这才将她扶着行至山下。
人们发现蚌石不再像以前那样灵验,便也往来稀少了,蚌石彻底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境遇。往年人们立起的石碑已看不清”蚌灵石“的字样,上面生出一片斑驳的地衣。珠女觉得风声比往常更为寂静幽远,数着一年年草黄叶红,只有小虾、小蟹与她消遣。
三.阿夏
自影子少年走后,阿夏的身影果然再无异常。刚回到医庐的几个月,阿夏一身轻松,感到十几年来缚在心中的沉石终于被抛下,甚至情不自禁地在阳光下观察自己的影子。镇里的人们也逐渐接受了阿夏。
阿夏跟着师父休息修习医理十五个年头的时候,师父说要带他们出一趟远门。三人背上行囊,行舟二月,至北边连绵的山脉中。参天大树将日光掩了大半,加之人迹罕至,不免有些野物出没。三人十分小心地在山里行走,翻山越岭采了数十株老参、几株灵芝和景天。回到离棋盘镇时,已过去一年有余。师父亲自写方、研磨制药,命二人轮流看守,一刻不许闭眼地盯着药炉。七日过去,制出二十几颗药丸,乌黑发亮,命名为凝心丸,据说可以帮将死之人的度过性命攸关。师父小心地收入小匣,阿夏阿竹二人也熬到眼眶乌青。
这次远行过后,师父便不再上山,终日在屋后捧一壶茶,躺在竹荫里的躺椅上,摇着蒲扇。鹤发长须,颇有仙人姿态。阿夏很快便与阿竹师兄一起撑起了这个医庐。一人把脉问诊时,另一人就采药煎制。看着二人忙得团团转,师父眼里却全是欣慰的笑意。
流水过隙。冬月初一的清晨,有孩童见有人乘鹤,绕镇三圈,隐入山林。棋盘镇长眠了一位白姓医师,享年九十七。师父留给他和师兄一人一个药匣,一串檀珠,以及数不清的医书。阿竹师兄要留在棋盘镇,守住师父的医庐,阿夏想起影子少年离去的背影,决意一路西行。乘上西行的船,阿夏才发现十八年的所有,不过孑然一身。
离开棋盘镇那天夜里,阿夏躺在舱中望着星辰发呆,夜间的船顺着河流轻轻摇动,丝丝雪意落在鼻尖,阿夏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直到黎明的风露抚平他的心中的灼热,带他进入梦乡。自此,阿夏踏上了游医之路。
每行至一镇,阿夏便在桥头置一小几,摆上一个脉枕,一副银针,一笔一墨。无人前来时,就翻阅医书。偶尔,阿夏走访名医,向他们讨教,若受教颇深,阿夏就送一颗师父传给他们的凝心丸。妙手仁心,阿夏名号渐响,但久而久之,却总感到心里空了一角,无名的怅惘让他的眼神深邃又绵长。正直风华少年,遇上说亲的人家也不少,阿夏却不于任何一地停留逾月。
当初影子说,二人合用一颗心,但这许多年来,却并未在心中感到一丝影子的痕迹,甚至仿佛自己正在失去什么东西。阿夏怀疑五年前山顶上的那个午后仅仅是一场梦魇。影子,你在哪里?
四.寻心
三月里,莺飞草长。灵河镇东的旷野上一片紫花苜蓿,风带来遥远山林的味道。三灵河畔来了一位少年,着黑衣,面色微微发白。行至蚌灵石斑驳的石碑前,少年深吸一口气,仿佛看见了许久前摩肩接踵的人群、长明的香烛,如今却如同废弃的庙宇,寂静非常,只有波浪日夜不停歇地拍打着灵石。
久未见人的珠女见有位少年坐在灵石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河水,便感奇怪。谁知他一连坐了数日,未见离去的意思。这日,珠女化为人形,远远走来,坐在少年身边。
“你···在做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珠女还未与人说过几句话,见他不理,脸顿时涨得通红。“你···你从哪里来?”
“···“沉默。
珠女有点气恼,使了点小招,一阵风便吹落了少年的帽子。
“你是河里的灵女。”
少年发了声。
“你···”珠女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少年笑了笑,指着心口说“我能感受到。”
珠女便问“你是谁?”
“我是影子。”少年眯着眼睛看着河对岸。
“影子?好奇怪的名字。你为何坐在此处?”
“不知道。感觉应该在这里停留。”
“噢。”珠女没再问下去,却坐在少年的身边,直至日暮,她该回到水里。
接下来几日,少年仍旧坐在蚌灵石前,望着河水。珠女坐在他身边,问什么,少年都一一回答。尽管大部分时间是两人一起沉默着,珠女却已经开始愈发期待每天日出的阳光。
“喂。”顿了顿,少年望着河水说,“我要走了。”
珠女当然知道,不会有人在河边坐一辈子。只是,仍旧忍不住伤心起来。
“今天?”
“嗯。”
“去哪里?”
“不知道。”
“你这人,奇怪得很!”珠女闷闷的,抚弄手里的贝壳和石子。
“你生什么气?”少年笑道。
“没有。”
“我在找一样东西。我只能跟着感觉走。所以,时候到了,也就该走了”
“找什么?”珠女仰起脸。
“心。我在找一颗心。”
珠女点了点头。至此,她终于明白,影子不是少年的名字。
珠女很小时候见过三灵河的灵龟爷爷。那时,灵龟爷爷每天都会给她讲一些故事,其中一个便是关于影子的传说。
曾有人与仙灵结合而孕育,而他们所孕育的婴孩,偶尔会有天生两个灵魂的罕见情况,仿佛双生子住在同一个躯体里。为了能让孩子正常长大,父母不得不寻求巫术的帮助,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有一半仙灵禀性的灵魂将一个灵魂封印在影子里,作为人类的孩子就能正常长大。两个灵魂共用一颗心,而如若有一天,作为人类的孩子与影子分开,影子必须找到一颗心,才能活下去,否则就会越来越虚弱,直至消逝在日光下。
“那,你多保重”少年眯起眼睛,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摆在苍白的脸上。
珠女瞬时隐去身形,突然地从少年眼前消失,一阵水花翻在河流中央,灵石上,几颗珍珠轻轻滚动。
少年叹了口气,拾起自己的行囊,拍了拍尘土,往河流的上游走去。
是夜,珠女把自己的珍珠藏在灵石一处洞穴里,合起双手,对灵石祈愿灵河镇的生民岁岁安康。许愿罢,珠女一摆鱼尾,向东游去。
五.游医
阿夏游历到第九个镇子的时候,正巧是冬月。一条河流绕着镇子远去,镇头的松林让他想起师父走的那个冬月。阿夏打心里不喜欢冬月,因为冷,因为师父仙去,因为遥远的记忆中,自己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
那时可能还不到三岁,阿夏只有非常闪烁而残缺的印象。身边除了雪,只有一片片阴沉的树木。一个男子,或许是父亲,从身边离去。再后来,就在师父的医庐里,师父师娘一粥一饭地把自己喂大了。
不知何时,师父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不同常人。镇里也有一些孩子发现了,告诉大人后,人们就不再让自己的孩子与阿夏一起玩,还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找上门来,要求白医师把这孩子送走。阿夏在侧室听见了这些话,原本开朗活泼的性子,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只有一起长大的师兄阿竹,未与阿夏生出嫌隙,反倒在外护他几分。
师父毕竟是镇里最有名望的老医师,年轻时穿山越岭,游历四方,奇闻轶事没少听说。这当下便召集了几位为首的镇民,对他们道:“阿夏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你们都知道的。只是有些命苦,儿时受了山里的雪气,我给他用了扶热的药,这药物通过毛孔散发,波动周围的空气,所以你们会看到影子变化,并非你们想的那样!”
阿夏在松林镇的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鼻尖渗出微微的汗珠。师父总说阿夏以后会成为一个名医,“您怎么知道?”小阿夏顽皮地问。
“您怎么知道?”
寂静的夜里,只有踩雪的吱呀声。阿夏冷不丁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随即揉揉眼睛,朝镇子里亮堂处加快了脚步。镇里每座宅子都挂着一个纸灯笼,暖暖地一片橘黄,就像从前,和师兄采药下山,看见师父为他们亮的灯。
六.东海
灵龟爷爷曾说,自己要去东海一处能看见太阳的地方,在靠近星辰的礁石上度过余生。珠女找到灵龟爷爷的时候,鱼尾早已伤痕累累。珠女问灵龟,如何能帮影子找一颗心?
灵龟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看到阔别多年的珠女,目光充满慈爱。
“傻孩子,那不过是个传说。”
“爷爷,近日我真的遇见一个寻心的影子!那个传说,后来怎么样?”珠女不肯放弃。
灵龟将目光移向天边,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
“影子与人分离后,只有七年寿命。要找一颗心,谈何容易?活人之心既不可取,除非······”
“除非什么?”
“影子和他的兄弟本是仙灵的孩子。除非,影子与自己的兄弟重新合为一体,但是合体的方术很危险,只有一半成功的几率,一旦失败,凡胎那位孩子就会魂魄尽散。而且,影子和那位凡胎的孩子也未必想合为一体。”
“可这······”
“孩子,你帮不了他的。”
珠女垂下眼睑,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一般。
看到珠女这幅模样,灵龟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开口:
“还有···最后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仙灵之心。”灵龟低沉着嗓音。
珠女缄默了——她自己便是一个小小的仙灵。仙灵之心确实可以救人性命,但——自那以后,自己便不再是仙灵,或许,会成为一尾普普通通的小鱼。
谢过灵龟,珠女休憩两日,启程灵河镇。
七.重逢
松林镇。
阿夏从松林里走出来时,已近乎破晓。重重叠叠的屋顶上覆着厚厚的积雪,镇子还未苏醒,只有几声鸡啼打破宁静。走过一座小桥,阿夏看见一个少年独行的身影。步伐虚弱,看似有不足之症。
医者的习惯让阿夏不禁在心里暗暗打量着少年,最后阿夏追上少年,与他搭话。
少年灰色衣襟,在雪地里映得脸更为苍白。只有一双星目还闪烁着光辉。
“兄台也是途经此地吗?”
少年看到阿夏时,不禁一愣。
“嗯。”
“小生是个医者,打搅了。但见兄台脸色不好,担心如此风雪,兄台不得久行。”
少年禁不住笑起来,“噢?兄台好眼力,便请看看,在下是何病症。”
二人说着,来到一家刚刚开张的早茶摊边坐下。阿夏为少年把起脉来,眉头却越来越紧。
半晌,阿夏脸红了起来,道:“兄台此症,在下实所未见。”
未想到,少年哈哈大笑了起来。
“阿夏!你不认识我了!”
阿夏愣了半晌,“你···你是···”
少年苍白的脸上竟微微有了些气色。
“我是影子。”
这下阿夏完全呆住了。心里涌起一阵辛酸,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这是作甚?”少年拍了拍阿夏的肩头,将刚出笼的包子推至他面前。
“这些年,你去了何地?”阿夏总算平复了些,问道。
“四处走走罢了”影子答道。
“你不是说,要去找一颗心?”
“是啊。但很可惜,没有找到。”
“为何要寻心?”
少年看着阿夏的眼睛,笑眯眯的,喝了口茶。
“你不是看出来了,病入膏肓。”
“不对。你本是影子,何须一颗心?你与我,到底是何关系?”阿夏终于将自己的疑惑一次性抛了出来。
“我并不天生就是影子。”少年道,“我与你,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
“这到底是何缘故?”
“好了,阿夏。”少年起身,“我的时间不多了,得赶去下一个地方。”
阿夏随即起身,抓着少年的衣袖。“你身体如此虚弱,怎能如此赶路?再者,为何不能告诉我来龙去脉?这本也与我有关。”
少年只是对阿夏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八.祈愿
珠女回到灵河镇之后,重新开始为镇民如愿。蚌灵石前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热闹。珠女却未开心起来,只如完成自己的职责一般。
阿夏来到灵河镇的时候,又是一年仲夏。听闻蚌灵石的名气,便也决定前去看看。当阿夏站在蚌灵石前,河岸的风浪轻轻拂上他的脸颊时,他感到在这一刻,神明与自己对话了。阿夏便虔诚地合上双手,向灵石祈愿。
仙灵在上,请受小生一拜。一愿师父泉下安宁。二愿师兄平安顺遂。三愿影子寻得所求。
河水泛起微微风浪,浪花溅湿阿夏的衣衫,隐约见到几颗泛着光泽的粉珠。
阿夏在灵河镇的桥头设下岸几,为镇民诊病写方。一日正午,打东边婷婷袅袅走来一女子,眉目含情,却有几分忧郁的神采。女子在案前驻足片刻,开口道:
“小女子有礼。请问大夫能否给我开一个方子?”
“姑娘有礼。开方须得诊脉,有恙才需服药。”阿夏道。
“小女子并未有恙。只是帮家兄求药。”
“噢?那令兄有何病症?”
女子沉吟片刻道“家兄面色苍白,身形虚弱,似是缺心。”
珠女望向阿夏的眼睛,阿夏听罢这句话,不禁也抬头看向珠女,二人就这样对视片刻。
“好巧,几月前,我也遇到这样一位旧友。”阿夏道。
“你知道影子。”阿夏道。风和景明,灵河镇的旷野上又开起了紫色苜蓿。
“他一年前来过。”
“所以,影子为什么要寻心?”
“······”珠女不忍开口,垂下眼睑。“阿夏,他是你兄弟”
如受意料之内的重击,阿夏屏住了呼吸。
待珠女告诉阿夏关于影子的传说,阿夏也问起了如何能为影子寻一颗心。
珠女已经落下泪来,看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淡粉色的珍珠洒在苜蓿花从中。
“我已经寻得一法,只是需要你帮助。”
“什么方法?”阿夏的目光霎时亮起来。
“三日后的清晨,你在灵石下面找一个洞穴,洞内有一蚌,你将蚌放在水里。找到影子,让他服下蚌内之物。他便有心。”
“阿夏,你好好待他”。说罢,珠女望着阿夏笑了笑,遁形而去。
三日后,灵河镇洒着微微细雨。阿夏来到三灵河畔,只觉心中一阵凄凉。搜寻片刻,果然寻得一隐蔽的洞穴,洞内一蚌,洁净无瑕,旁边一串苇草串起的贝壳。阿夏拾起蚌,放入准备好的钵内,方欲离开,又捡起这串小贝。珠女呢?阿夏疑惑着,哪里也未见到她,倒是有一尾鱼纹浅浅的小鱼在洞口徘徊。
现在,只要找到影子了。阿夏环视四周山川河流,去向何处?虽说共用一颗心,但阿夏从未感知到影子的感受。闭上眼睛,在灵石上静坐,阿夏此刻将全部的感知力都集中于自己的心脏,听着它一声一声,有力地跳动着。不知小雨变成大雨,不知雨后天晴,不知日出变成日落,不知月斜星稀。阿夏渐渐有些心疼,继而变成剧烈的心疼,疼到泪水不自觉地沾湿衣襟。
这是影子的感受吗?阿夏开悟似的站起身,捧着那颗仙灵之心,便朝一个方向行去。
九.雪林
北地有山,终年覆雪。当地人崇敬冬神玄冥,于山间设龛供奉。影子在神龛前盘腿坐下,开口道
“最后几天了,母亲。我找不到心。”
“棋盘镇的白医师和阿竹对阿夏很好。三灵河畔的珠女也很可爱。”
“松林镇我见到了阿夏,他很好。”想起阿夏的面庞,少年勾起嘴角。
“他这么善良,定会和父亲一样,是个好大夫。”
“我见到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人,也有不那么有趣的。这世间我没有白来。”
“我想母亲会理解我的”
“希望这里的太阳不那么烈,晒得不那么疼”
影子靠着神龛睡去,羽睫轻掩。
雪林的日光抚摸每一片树叶,为鸟儿的羽毛镀上光泽。另一位少年循着覆雪的小路缓缓前行,他怀里紧抱着一个钵,怕风雪冻住那颗晶莹的心。来到神龛面前时,影子不知沉睡了多久,阿夏的心突突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如刀绞。
“影子···”不,他不叫影子。阿夏想不起来襁褓时期,母亲轻轻呢喃的名字。
“醒醒···”
阿夏取出仙灵之心,喂昏迷的少年服下。一连两日,少年都无苏醒的迹象,阿夏的心越来越疼,直至他浑身颤抖地与影子依偎在一起,他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影子便化为尘埃。
第三日,阿夏感到少年的胸膛微微起伏,却是越来越急促,额上也汗如雨下。影子醒了过来。
“阿夏···你怎么来了?”
“影子···哥哥”阿夏瞬间落下泪水。
“笨蛋,别哭。”少年笑道。
“你会好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摇摇头。
“不是说,有仙灵之心,就可以活下来?”
“可能,晚了点···”少年轻轻闭上眼睛,却拉着阿夏的手,手里还有温度。
阿夏猛然想起师父留给自己的凝心丸,所幸还剩一粒。记得师父千叮万嘱地说,留几粒给自己,可是这些年来,遇到将去的病人,阿夏无论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
如今,只能试一试了。
雪林里,寒鸦盘旋,在夕阳的余晖里长鸣。
十.尾声
灵河镇。
阿夏与阿影在三灵河畔盘下一间铺子,取名“凝心堂”,求医问药者不绝。
堂前一缸,几尾金鱼游荡水草之间,缸底散落着小贝壳、石子和淡粉的珍珠。
阿夏说,珠女应该会喜欢。
阿影点点头道,“是的。她喜欢,我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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